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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是我的衣服?!」

    谈豆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去抚摸那件式样简单的蓝棉男子衣衫。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宝物,想都不敢想啊。

    「娘娘,咱们一起微服出宫去吧。」端木融笑道。

    「我可以出去?!」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老祖宗啊,」端木骥叉着双臂,凉凉地道:「你再问下去,天就黑了,那么你还是留在宁寿宫孵莲花种子吧。」

    「不!我要出去!」谈豆豆抢过了衣服,一眼看过去四个男人……呃,不好意思,阿顺公公算半个好了,他们皆已换了寻常百姓衣袍,一副准备出宫去玩的模样了。

    「嘿,有我阿骝保护娘娘……」端木骝胸脯拍到一半,接收到大哥瞪过来的眼光,忙改口道:「娘娘有大哥保护就够了,我保护阿融啦。」

    阿顺也开心地催促道:「娘娘,这是新衣喔,照我的身材裁的。平王爷说不能让娘娘穿我的……」

    「还不去换衣服?!」端木骥喝道。

    「嘻嘻。」谈豆豆捧了衣服,立刻钻进旁边的帘子里。

    「宝贵,等等。」端木骥唤住也要进去服侍更衣的宝贵。「你上次做得很好,这回娘娘不在,你该怎么说?」

    呜,宝贵又要怨叹了。上回王爷抱了娘娘出宫,她只好乱喊娘娘衣衫不整生人回避,这才不致让其他宫女太监发现娘娘不见了。

    「宝贵会说,娘娘不舒服,不见任何人。」这次简单多了,她和娘娘摸过来宫门小楼也没让人瞧见。

    「很好。」端木骥点点头。「天黑后娘娘就会回来,你安心等吧。」

    「黄公子,没忘了你的身分吧?」他又再次确认。

    「我叫做黄小戎。」端木融流利地背诵着:「我进京跟表哥念书,打算应举科考,可是身子骨有点儿孱弱,所以打算习武强身。」

    「万岁爷,你真的要让人家打?」阿顺还是有点害怕。

    「不是你家万岁爷自找的吗?」端木骥冷冷地道。

    「是是。」端木融立即承认,搔搔头颅道:「侍卫从来不敢和我认真对打,我不知自己实力如何,所以二哥才要我去小叶她家武馆习武。」

    「小叶她家武馆?!」谈豆豆从帘子里探出半张脸,又让宝贵扯了回去,只听她在帘内怪叫:「顾德道开武馆?!」

    「是小叶外公开的武馆。」端木骝详加解释道:「整间武馆只有小叶知道阿融的身分,她也会保护阿融的。」

    「小叶的娘会功夫?难怪她打拳打得那么好。」谈豆豆的讶异之声还是不断传来。「顾德道那老古板肯让儿子娶侠女?」

    端木骥眉眼聚满了浓浓的笑意。还没出宫门,这颗小豆子就已经滚得满地沸腾了。

    「哈哈,黄小戎!」谈豆豆大笑出了帘子。「是谁取的这种小家子气的名字啊?」

    「我取的。」那张亮丽的笑颜令端木骥怦然心动,但他还是故意寒了脸。「这不是有人像油锅里跳个不停的小豆子……」

    「喂!」谈豆豆脸一红,他怎又喊出她的小名了。「阿融是男的耶,好歹也得雄壮威武一点吧……啊啊,端木骥,你干嘛呀?」

    她脸蛋真的要下油锅煎得熟透了,这匹木头马竟然强伸魔爪,当着众人面前对她上下其手?!

    「你不会穿男人的衣服。」端木骥沉着地拉开她的腰带,丝毫没碰上她的身子,重新为她系好,正色道:「娘娘,宝贵,你们看好了。」

    「你你你……说就说了,干嘛动手动脚……」

    话还没说完,又被他的大爪子按坐了下来。

    「你没梳过男人的发式吧?」

    「宝贵,你帮我……」

    「宝贵也不熟。」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下她蓬乱云髻的簪子,乌亮长发顿时如瀑般直泻而下;他眸光微敛,双手先是顺了顺那滑溜不须再梳理的秀发,再按着她的头顶,抓起长发成束,为她挽起了髻。

    谈豆豆完全不敢抬眼。她可是尊贵无比的皇太后耶,竟然让他当个孝似地摆弄,旁边还有好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呜,她好丢睑!

    然而,她又好喜欢这种若有似无的亲密接触。他的掌心好热,抚过头皮时好轻柔,他都是这样自己梳头的吗?还是有婢女为他挽髻……

    她绞着指头,喉头呕出莫名的酸味。奇怪了,她今天没喝醋呀。

    「好了,你们看像不像个小男孩?」端木骥笑着敲敲她的头。

    「我下回自己挽髻啦。」谈豆豆跳了起来,摸了摸头顶,嗯,还算梳得不错,看在今天第一回出门样样生疏,就原谅他的冒犯吧。

    趁大家离开,她朝他背后吐个大舌头,扯了眼角扮鬼脸。

    趴答趴答踩着新靴子,她神气地超越他,大跨步学男人走路。

    宫门边,负责把关的端木骅和几个亲信侍卫已守在那儿。

    「今天出宫,五个?」端木骅数了人头,在看到女扮男装的小太后时,向来不苟言笑的俊脸抽搐了下。

    「这位是小豆子公公。」端木骥微笑介绍,让侍卫认识新成员。

    「喂,你……」谈豆豆无从辩解,难道还向侍卫介绍她是太后吗?

    看看他们的打扮——阿融当然是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黄小戎;阿顺公公不用扮也像个小厮;阿骝一身俐落,俨然是书生请来的贴身护院;至于身边这匹马,一袭长袍,神态儒雅,眉宇间却掩藏不住那股天生讨人厌的傲气……呃,虽然有时候他的眸光会反常地温柔……

    谈豆豆转头看站在宫门目送他们离去的端木骅,突觉他身后高大的宫墙似乎要长脚追来,她忙回头,挨到了端木骥身边。心才安稳了下来。

    「喂,你是什么身分?」

    「算是黄公子从来不露脸的表哥吧。」端木骥回道。

    「你不露脸还跟出来做什么?」谈豆豆指着自己鼻子。「那我呢?」

    「当然是我的干娘了。」端木融喜孜孜地抢答。

    谈豆豆头一回有揍阿融的冲动,她只大他两岁耶,都被喊老了。

    呵!她人才出了宫真心就乱乱飞,墙里的那些辈分全让她抛开了。

    「你是表哥的妹妹。」端木骥沉稳地道:「我的妹妹。」

    「表哥的妹妹?」阿顺公公好不容易转通了脑筋,拍掌笑道:「喔,那就是咱公子的表妹了。」

    「是弟弟吧?」端木骝挑了眉。「不然干嘛特意换了男装?」

    「随便。」谈豆豆才不想当端木家的第四匹马。

    是弟弟妹妹都好。她忽然发现,阿融学武,根本毋须她同行;端木骥也没有预设她的身分,他纯粹是让她混在他们中间一起出宫。

    因为知道她喜爱外头广阔的天地,所以即使已经违例带她出去一回,他还是想满足她的心愿,变个花样继续带她冒险犯难?

    妹妹!她抿住嘴角扬起了笑意,心底深处溢出被疼宠呵护的温馨感。管它外头江湖险恶,她相信,哥哥一定会保护妹子的。

    「你嘴巴抽筋吗?」端木骥看她一眼,语气恶毒,视线却让那灿若朝阳的笑靥所吸引不放。

    「你斗鸡眼啊?」她也回敬一枪,干嘛瞪着她直看。

    端木骝始终冷眼旁观,既惊且叹,最后很小声很小声地咕哝一声。

    「大哥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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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小巷中,小小个头的顾小叶已经等在那儿了。

    「娘娘!」她惊喜地扑向前,小手拉着最亲切的娘娘的小手。「娘娘变小哥哥了?你也一起去武馆看小戎哥哥打拳?」

    「是呀。」谈豆豆搂了小身子,笑道:「小叶,请你带路了。」

    「你们去吧。我回家困个午觉,酉时三刻再过来会合。」端木骥道。

    「你不去?」谈豆豆突感心慌。

    「没办法,我太出名了。」端木骥自负地摸摸下巴。「我这张脸孔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我不想因此让阿融暴露身分。」

    虽然谈豆豆很想踩他一脚,但他不去,那她出宫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她竟是想有他为伴,去哪儿都只是个借口罢了。

    「那我也不去了。」她不好意思地道;「小叶,娘娘下次再去了。」

    「好啊。」顾小叶倒也不失望。「小戎哥哥功夫好烂,老让我师兄打着玩,娘娘看了会心疼,还是等小戎哥哥练好功夫再看不迟。」

    「我很努力练习了。」端木融猛擦冷汗。

    「平王爷,」顾小叶仰起小脸,巴巴地期待道:「找一天我要去你家的毒龙潭抓怪兽喔。」

    「嗯?」端木骥尾音扬高,倒是往谈豆豆瞧了过去。

    顾小叶带着一行人转往大街上的武馆,僻静的小巷里,留下大眼瞪小眼的「兄妹」。

    「呵,毒龙潭?」端木骥笑得很开心。「黑心狼、木头马、大臭虫,我的老祖宗,我好像还有几个您所编派的恶名,可惜侄儿记不得了。」

    谈豆豆早就窘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摆。「你、你怎么知道……」

    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他老跟在她后头偷听去了。犹记得那回,他击鼓,震撼了雅乐轩,也振动了她的心鼓……

    「你不去看阿融习武,难不成你要陪我回定王府困午觉?」端木骥笑得很开心。「我家还有很多空房间,随你捡一个。」

    「谁跟你去定王府了!」谈豆豆红了脸。「我回家瞧爹好了。」

    「我陪你。」

    「你又不困午了?」

    端木骥笑而下答,只是比出手势,要她别啰嗦,往前走就是了。

    谈豆豆心生欢喜,就知道他一定会陪她,但仍嘴硬地道:「我才不要你陪。你不是很出名吗?走在你旁边,人家会以为我是你的小厮,难看。」

    「你有办法就长得像我一样高,我无条件当你的小厮。」

    「哼,这辈子是没办法了。」她恨恨地惦起脚尖道:「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长得比你强壮,好能一掌打倒你。」

    「你是要投胎当母老虎?还是大母熊?」他笑意盎然。

    「我变母老虎就吃了你。」

    这就样,两人言不及义,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路斗嘴下去。

    她大笑,他微笑。冬日的午后,两人缓步而行,只希望这条路永永远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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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老是将落叶扫过来,我看到了,请你扫回去。」

    谈图禹站在大门口,神情严正地跟邻人说话。

    「国丈大人啊,当官就可以欺负老百姓啊?」邻人尖嘴猴腮,一副市井无赖的挑衅模样。「这风吹呀吹,将落叶吹了过去,你可别诬赖我。」

    「就是你扫过来的。」谈图禹还是板着脸孔道:「我忍耐你很久了。你不是将落叶积雪往这边扫,就是放狗拉屎,我请你以后别再这样。」

    「国丈大人啊,您年纪大了,何必在这边吹风跟我理论?」邻人口口声声国丈大人,语气却是轻蔑得很,伸手指道:「反正您家里有个老妈子,天天帮您扫得干干净净的,您就甭找我扫地了。」

    「老爷,算了,别跟他吵。」被指到的仙娥忍气吞声,拉拉老爷的袖子。

    「什么老妈子!」谈图禹变了脸色。「你听仔细了,她是……」他吞下一口口水,义正辞严地道:「她是我的续弦妻子!」

    邻人没被吓到,反倒是仙娥脸色一愣,顿时红了眼眶。

    躲在旁边小巷的谈豆豆也吓了一跳,惊喜不已,一时忘记将揽在手里的小石子砸向那个恶棍。

    爹其实很喜欢仙娥姐,生活起居也很依赖仙娥姐,但就是顾虑着她、顾虑着死去的娘、顾虑着他年纪大、顾虑着家里穷、顾虑这、顾虑那,倒把三十几岁小姑独处的仙娥姐给耽搁了。

    她眼睫湿润。爹此刻充满浩然正气、抬头挺胸地站在大门前,这是……从前的爹回来了呀。

    「喔,原来是国丈夫人……」邻人还是嘻皮笑脸。

    「拿去!」谈图禹不容对方耍赖,将竹帚递了过去,语气强硬:「扫干净,顺便洗掉大门前的狗屎干。」

    「国丈大人就可以随便呼喝啊?咱天朝当官的都不讲理……」

    「我从头到尾拿官威唬你了吗?」

    「哼,什么大学士小学士,还不是拉着女儿的裙子攀上去的!」邻人终于爆发出来。「我儿子喝酒砸妓院又不是什么大事,要你帮忙说两句话,别让衙门锁他,你摆什么清高脸色……」

    啪!啪!两颗小石子同时砸向邻人的膝头,邻人吃痛,双脚一软,立刻跪了下来。

    谈豆豆惊奇地望向身后的端木骥,他跟她眨了眨眼。

    「你儿子都判罪了,跪我也没用!」谈图禹扔下竹帚,喝道:「扫!」

    「呜!」邻人痛得说不出话来,也爬不起身,只得哑巴吃黄连地跪在地上,他的两只大狗过来舔他,又屙下了两团臭屎。

    「走。」趁恶棍没注意,谈豆豆拉了端木骥闪入大门。

    「谈大人,你好生威风喔。」她刻意捏了鼻子,怪里怪气地道。

    谈图禹转身,困惑地望向来人。「请问这位小哥……」他倏忽睁大眼睛,小哥后头那个高大人物更引他注目,不禁张口结舌。「啊,平平平……」

    「谈大人午安。」端木骥微笑,帮忙关起大门。

    「是小姐啊!」仙娥认出来了,惊喜大叫。

    「小豆子!」谈图禹揉揉眼睛,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你你你……」呵呵,看来他的口吃毛补是治不好了。

    「爹!」谈豆豆跑上前,紧紧地搂住爹,又笑又哭。

    每回在宫里见面,哪能如此忘形拥抱!而上回回家心情沉闷,时间有限,也没说上两句贴心话,今天她终于可以好好撒娇了。

    「小豆子呀!」谈图禹摸摸她的头发,泪眼模糊,心中百感交集。

    「爹,那人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他是刚搬来一年的暴发户,没事就爱吹嘘爹是他的邻居,跟爹有多熟,其实是想从爹这边得到好处。」

    「我会派人好好关心他的。」端木骥找到机会插嘴。

    「不劳平王爷。」谈图禹抹去眼泪,转身恭敬地道:「臣自信有办法应付他。」

    「也好。」端木骥点点头,踱到一边欣赏谈家院子的花草。

    「呵!到我家还摆什么王爷派头。」谈豆豆朝他皱鼻噘嘴,马上又拉了仙娥的手,欢喜地道:「仙娥姐,恭喜你!不,我该改口了,我喊你姨娘。姨浪!」

    两声姨娘让仙娥羞红了脸,忙摇头道:「小姐……娘娘,别……」

    「叫我小豆子啦,姨娘!姨娘!」谈豆豆喊个不休。

    「小豆子。」仙娥只得快快喊了,圆润的脸蛋胀成了红苹果。

    「嘻嘻!爹今天好勇敢喔,要娶姨娘喽。」谈豆豆兴奋极了。

    「小豆子,你倒吓坏爹了,怎么穿成这样回来?」谈图禹问道。

    一家三口边聊边往屋子走去,等到谈豆豆比手划脚说完出宫经过,仙娥到厨房烧水准备点心,她这才发现端木骥不见了。

    「咦?他没进来?」她跑到门边张望。

    「难怪。他说有空会让你回来走走。」谈图禹若有所思,大好心情渐渐跌落。「平王爷很用心,他很孝顺你。」

    「嗟,我才不想给他孝顺。」谈豆豆抓着门板,没注意到爹变得忧愁的语气,只是忙着找人。

    在那里!木头马正捡起脚边竹篓里的小石子,往大树垂挂而下的十几根铁条掷去,一个接一个,击出叮叮当当有如乐曲的清脆声音。

    他一个人玩着,明明是个高大英挺的男人,她却好像看到一个孤单的小男孩……也许是高处不胜寒,呼风唤雨的平王爷也会寂寞吧?

    当他累了,有没有人陪他谈心,帮他按摩绷紧的筋骨,为他送上一盅热腾腾的汤?除了娘亲和弟弟为他准备的点心,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上一餐?还是只有边看奏章或边听臣子议论,随便吞咽了事?

    她的心揪成了一团小丸子。向来只有她「享受」他的陪伴,她是不是也能为他做点什么?

    「喂!丢得很准喔。」她跑了出去,也捡起小石子丢铁条。

    「原来你和你爹的投石功夫就是这样练出来的。」端木骥丢得更起劲了,此起彼落的叮叮当当清音回荡在院子里,偶有投歪的石子掉进旁边的池塘,噗通一声打破了平静的水面。

    「当然了,我有十几年的功力耶。」她自豪地道:「请叫我神投谈豆豆。」

    「哦?」他弯腰捡起一颗指头大的小碎石,放在左掌,拿右手拇指中指弹射而出,恶劣地笑道:「我弹豆豆了!」

    叮!小石子神准地弹中铁条,铁石相击之音清越,直钻耳际心扉。

    「你弹什么弹!」她娇容微恼,所有「关心」之情瞬间消失,捡了石头就想弹他,却发现石头太大怕砸伤人,干脆拿指头弹他。「我弹木头马!我弹毒龙潭!端木骥!你别跑!等会儿我去拿一碗豆子弹你!」

    「哈哈!」端木骥也不用跑,只需跨大脚步,便让她追不着了。

    「好像是孩子在玩耍。」仙娥备好茶点,走到谈图禹的身边,与他共看院子里追逐的人儿,只见男的俊挺,女的娇美,真是好一对绝配啊。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小豆子笑得这么开心了。」谈图禹感慨地问道:「仙娥,你见过吗?」

    「没有。有时候我觉得小姐她……」仙娥思索着形容词。「还没进宫前,她会笑,也常常笑,可那不是打从心底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笑。老爷早几年身子不好,她心事比谁都重,她笑是让老爷你安心;进宫后,她不时往家里送东西,每天找机会跟你见面,她还是很牵挂老爷的。」

    谈图禹不觉垂下两道老泪。「是我不济事,苦了小豆子。」

    「老爷……」仙娥举袖为他拭泪,含笑带泪道:「老爷,你别哭啊,小姐又会担心的。瞧瞧她现在多快乐,平王爷对她多好啊。」

    谈图禹点点头,收了泪,再度望向女儿;她嬉笑奔跑,笑语如铃,仿若一只尽情高歌的小云雀,而她身边的男人是如此体贴俊朗,可偏偏……

    唉!谁能为王爷和太后解开那道纠缠难解的深宫枷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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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好快乐!

    谈豆豆曾经想放开,但他不放,她也就捡了回来,夜夜抱着他刻意留下的衣袍,好梦香甜。

    她放纵地享受禁忌边缘的乐趣。有时是在藏书楼里,两人各据一方窗,静静地盘坐地上看书;有时是走出宫门外,踏青赏景;她甚至不需要跟着阿融他们出去了,她就是直接以「小豆子公公」的名义跟着端木骥出宫「办事」。

    好大胆!即便他们从无逾礼之举,但一切的一切,早已逾礼得过分。

    人前,他们泾渭分明;人后,他们暧昧不清。界线在哪里,她不知道;明知踩在刀锋上,稍不留意就是血肉模糊,但她就是无法收心。

    心已经放出去了,丢得老远老远,直到大海看不见尽头的那一端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且饮一杯,将进酒,君莫愁!

    「酒是拿来温身子的。」端木骥坐在小船的另一头,瞪眼道:「不是让你拿来灌的,喝一小口就好。」

    「我只喝一小口啊。」她放下小酒瓶,撒了谎。

    酒力似乎立刻有了作用,她全身暖呼呼的,再也不怕湖上寒风了。

    小船轻轻椅,她的身子也轻轻晃荡着。这里是京城南郊的九曲湖,湖水由西边连绵高耸的青鸿山而来,曲曲折折形成了几弯相连的湖泊,再由东边一个缺口注入大江,平时风平浪静,常有游人泛舟湖上。

    可现在是冬天啊。

    端木骥放下桨木,任小舟随浪飘荡,倾身为她拉好斗篷。

    真是见鬼了才会冬天来游湖。可他不就渴望此时此刻的静谧吗?没有人打扰,毋需担心被人撞见,他和她可以安享独处的时光。

    「嘻,有莲花耶。」谈豆豆伸长手,打算去采莲叶。

    「都枯了。」端木骥抓回她的手,免得她掉下船。

    「那下面一定有莲藕,我要挖来做藕粉糕。」

    「早被挖光了。」

    九曲湖也是天朝北方着名的莲田,出产丰富,当时他就是托人从这儿陆续移了不少品种到宫里。

    到了明年夏天,宁寿宫是否又是荷香满室呢?

    他还能再找什么东西代替他陪伴她?衣?书?糕?莲?

    他往她那儿送得越多,心也越是沉沦得难以自拔了。

    「唉!就知道你偷喝酒。」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半空的花雕,本是带来小酌御寒,怎知她贪酒甜,倒是喝得醉醺醺的。

    「哼。」她依然眯着眼,很不满意地道:「没有花,没有藕,枯掉的莲蓬总有莲子吧。」

    「没有了。」

    「没有?」她很费力地眨动睫毛,眼眶一下子聚满了泪水,哭丧着脸道:「怎会没有莲子?谁将她丢了?她孤伶伶一个,好冷,好孤单,在那儿哭啊。」

    他捧起她的脸,忧伤地看她。欢笑的日子有如短暂盛夏,热热闹闹地开满一季缤纷的花朵,还来不及枯萎就让寒冬给急遽冻住了。

    「豆豆,豆豆,醒醒,我们回去了。」他轻拍她的脸颊。

    「阿骥,我们不可以这样了……」

    她语声幽微,醉眼迷蒙,泪水款款滑下。

    他心头震颤。没错,他太狂妄了,自以为把持得住,不料却跌进了自己划出来的鸿沟,也拉她一起跌下去了。

    本是怜她惜她,却是害了她;若要她安心,他是否该做些什么?或是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回归原来的日子即可?

    「我困……」她低声啜泣。

    「困了就睡。」他搂她入怀,一再地轻拍她的背部。

    寒风冰冷,暗云笼罩,湖面残荷抖瑟,微有薄冰,看来就快下雪了,今年也快过完了,彼此共有的欢笑和悲愁终将结束。

    小舟飘飘无依,他的心也怅然若空。豪情的平王爷何在?怎会为情所困?糊涂啊,荒谬啊。

    酒力发作,她沉沉地睡着了。他为她拉拢斗篷帽缘,却是无法移开视线,就痴痴地凝望这张会哭会笑会闹会吵的娇颜。

    这么活蹦乱跳的小豆子,他怎忍将她锁进深宫?

    再仔细看看她吧。粉颊莹润如玉,双唇嫣红似醉,长长的浓黑睫毛像把扇子盖住了那双灵活大眼,一对黛眉却是不安地微蹙着。

    他俯下脸,轻轻地以吻熨开她眉心的纠结,一触及那软嫩的肌肤,他再也无法克制积压已久的欲望,唇瓣滑移而下,柔柔地覆上她的唇。

    软馥芳香,甜蜜似酒,他尝了又尝,吻了又吻,沉睡的容颜缓缓地氤氲进他的瞳眸深处,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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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庆宫,管太后和谈豆豆一起坐在榻上。

    「娘娘,你听我念这句对不对。」管太后拿着一本书,逐字指着念:「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是啊!」谈豆豆拍手笑道:「管姐姐你好厉害,我才个把月没问你认字的进度,想不到你会看这么多字了。」

    「很多字都是你教我的,只是我记性不好,老是忘记。」管太后也露出慈蔼的笑容,翻过书的封面。「这是班昭写的女诫,古人的文字挺深奥的,不太好懂呢。」

    谈豆豆浑身一热,终于醒悟管姐姐刚才念的是什么东西了。

    女诫,通篇谈论为妇之道,什么敬慎妇行她早就熟背到烂透发霉,读完就扔到一边去,自以为全懂了,更不认为有用到这些教条的时候。

    可如今……她好需要。

    「管姐姐,我……」她绞着指头,觉得「女诫」两字好刺眼。

    「娘娘,你不要误会。」管太后将书本摆到旁边,拉着她的手,很谨慎地道:「近来宫内有很多不好听的传闻,前一阵子你和平王爷深夜在宁寿宫外吵架,还有你们常常在御书房看书……」

    「我跟他真的没什么。」谈豆豆讲得好心虚。

    「姐姐知道。」管太后看着她,没有一丝责备意味,还帮她顺了顺鬓边发丝。「我说你像我妹妹,其实你都可以当我女儿了,你真的还年轻……」她不觉轻叹一口气。

    谈豆豆让那幽渺的叹气给扯得心脏发疼,问出了埋藏许久的问题。

    「管姐姐,我想问你,先帝一直……呃,怎么说呢,他一直不找你,你那么久以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幸好我有阿融。」管太后倒是露出恬淡满足的笑容。「算是因祸得福吧。万岁爷不喜欢阿融,撤了他皇子的乳母太监用度,所以阿融一岁就让我抱回来亲自抚养,我全部的时间心力都给了阿融,根本没去想万岁爷宠幸不宠幸的事。」

    「可是管姐姐,你爱万岁爷。」她更大胆地道。

    「哪个女人不爱自己第一个男人?」管太后有些感伤,神情倒也坦然。「既然身子给了,就认定是他了。」

    「你不会很想要……嗯,那个那个……」谈豆豆结巴,讲不出口。她进宫前就由女官教导床笫「绝技」,光听内容就令她口干舌燥、神魂颠倒,如果真的做起来,哎呀呀!她脸蛋骤热,不觉拿手掌捂住了嘴唇。

    「第一次很痛的啦。」管太后明白她要问什么,完全不避讳,有问必答。「而且你又知道那是万岁爷,吓都吓死了,哪有什么乐趣。后来生阿融痛得要命,更怕那一回事了。」

    谈豆豆还是不得要领。她也很怕痛,大概那回事真的很不舒服吧。

    然而,为什么当他拥抱她时,她会感觉身体有一股极大的冲动,想要更往他胸膛里钻去?甚至当她抵住了他那明显的男性欲望时,她会有火烧般的炽热兴奋,直想更用力抱紧他、咬他的嘴巴……

    呜呜C淫荡喔。

    「管姐姐,那其他妃子怎么办?」谈豆豆赶紧揉了揉火烫的睑蛋。「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清心的。」

    「熬日子的方法可多了。」管太后又是轻轻一叹,怜惜地看她。

    谈豆豆一愣,管姐姐是为年纪轻轻的她而叹?不是叹她自己?

    是怜她花样年华就得埋葬后宫吗?那么,端木骥怜不怜?叹不叹?

    唉,若她对男女之事无知也就罢了,那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生,既不期待,也不失落,读她的书,刺她的绣,日子倒也快意。

    可偏偏她的心动了,身体燥了,很多感觉都不对劲了。

    不行,要赶快拉回来。她要杜绝后宫流言,不能让管姐姐和爹担心。

    「管姐姐,你跟我说,她们怎么熬的?」

    「你要听?不好玩的。」

    「我要听。」她很肯定要听,而且还要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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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寿宫寝殿,烛光下,皇太后温柔贞静地刺绣着。

    太暗了吧。谈豆豆眨眨酸涩的眼睛,她从来不在夜间刺绣,但今晚拿了针,挽起袖子,瞪着自己美好无瑕的雪白玉臂,她怎样也刺不下去。

    「我刺,我刺,我刺刺刺!」她趴到绣架上,拿针猛刺。

    傻瓜才刺自己,有布可以刺,干嘛将自己刺出斑斑血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耶!拿这种自残的手法杜绝欲念,未免也太耸人听闻了。

    刺了老半天,还是等不到宝贵回来。她转到桌前,拿了木鱼叩叩乱敲,翻了佛经,唏哩呼噜念了起来。

    叩叩叩,咚咚咚,难以磨灭的鼓声响在耳畔,她好像听到那雄浑有力的「大风起兮云飞扬」……

    哎呀,分心了!明明是想忘掉他的,怎么反而记忆更鲜明了?

    扔了木鱼槌,她盘腿坐到床上,撑着下巴发呆。

    唉,他也是想忘掉她的吧?他们都是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

    端木骥消失在后宫已经整整两个月了。他不再踏足御书房,每天下午在勤政阁教完阿融就立刻回家,甚至新春过年的皇室家宴团拜也没过来。

    果然是一场梦。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很好,她不会再想了。

    「娘娘,娘娘。」宝贵踩着细碎的脚步进来。「你要的东西来了。」

    她一跃而起,看到大托盘上的十几只碗,登时傻了眼。

    绿豆、红豆、黑豆、白豆、黄豆、青豆、花豆、毛豆、豌豆、蚕豆……

    「你、你拿了这么多豆子……」

    「是啊。」宝贵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盘。「娘娘你只说要豆子,我去御膳房一瞧,哇!原来有这么多豆子呀,就每一种都抓一大把回来了。」

    「好吧。」

    谈豆豆决定认命,将这些豆子洒到地上,保证她捡到累昏了。

    昨夜她丢下两百枚铜钱,打算捡到累死自己,这才不会让心里的花蝴蝶胡乱飞舞——结果不用一刻钟就全部捡回来了。

    是钱咧!分毫皆是老百姓缴给朝廷的血汗钱,她怎能随便拿来玩耍?要是掉了一枚,她都得痛自忏侮。

    她捧起一碗绿豆,忽然又想到,话说回来,绿豆也是钱买的。

    「娘娘,你拿豆子作啥?」宝贵兴奋极了。「缝沙包吗?」

    「沙包?咦?」谈豆豆捻起几粒绿豆,在手指间摩擦着。「对喔,平常我们是用绿豆做沙包,不知红豆扔起来的感觉怎样?花豆太大了吧?可能不好扔……不不,我不做沙包。」

    「不做沙包?」宝贵还想再问,忽然就看到娘娘将整碗豆子洒了出去,滚了满地颗颗跳动的小豆子,她惊奇地道:「哇!洒豆成兵!娘娘,你在施什么法术?快!教我,宝贵也要学!」

    「什么洒豆成兵?」谈豆豆正想蹲下身,展开刻苦自励的严酷考验,却被宝贵摇得身子乱抖。

    「娘娘忘了啊?过年时几位娘娘们一起看戏,管太后点了一出天师收妖,你看了哈哈笑,贤妃还嫌你笑太大声,给你一记白眼呢。」

    有吗?谈豆豆努力回想。她是记得过年有看戏,但戏台上演什么她全无印象,大家拍手,她跟着拍手,大家笑,她也跟着笑,眼里却痴痴瞧着进宫问安的定王妃,想问她:你家的一号马怎么了?他好不好?

    「那张天师可厉害了。」宝贵兀自呱噪不休,比手划脚地道:「他就是这样右手一洒,当然没有豆子啦;然后再拿剪子喀喀喀剪草为马,后台就钻出一个骑竹杖的二楞子,权充是千万兵马,大家都笑死了。」

    剪草为马?谈豆豆又茫然了。什么鸡鸭鱼肉不好剪,偏生去剪一匹马来扰乱她的心?

    她又拿起一碗黄豆,往空中一抛,顿时豆下如雨,咚咚弹跳。

    「好好玩喔。」宝贵期待地问道:「娘娘,我可以洒吗?」

    「好。」

    下一会儿卫夫,十几碗豆子全部洒落在地,五颜六色,珠圆玉润,在烛火的闪动之下,仿若一幅浑然天成的鲜艳地毯。

    「哇C漂亮!」宝贵蹲下来,随意抹了一把放在掌心,抬头笑道:「娘娘,要是放在水晶瓶子里,瞧着心情就好了。」

    「串起来当门帘,花花绿绿的也很好看。」

    「还是缝成枕头,不不,这样就瞧不见豆子了。」

    「不如煮成什锦豆子粥吧。不,加些蜂蜜、蜜枣、桂圆,变成甜豆汤。嗯,还是和些糖、面粉、桂花,蒸成一块甜豆糕……」

    「呜,娘娘,我口水掉下来了啦。」

    别说宝贵掉口水,就连谈豆豆也是满嘴的口水……哎呀!她懊恼地抓扯头发,怎么就分心玩起来了呢?

    她立刻蹲下身,注目满地的豆子,咬紧牙关,准备展开一夜无眠的捡豆行动,好能藉此忘掉那只老在心底奔驰的马。

    眼前突然冒出一只笤帚,刷刷刷地扫开她的豆子。

    「宝贵,你干嘛?」

    「娘娘平常提倡节俭美德,」宝贵很勤奋地扫地。「我扫起来拿去御膳房,洗干净了,请人做甜汤呀。」

    谈豆豆瞠大眼,跌坐地上,立刻又被宝贵赶起来扫豆子,她只好回到床上,撑着下巴愣愣地发呆。

    唉!难道一边捡铜钱或豆子,就不会一边想着不该想的事吗?

    不如就大力一挥,一把扫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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