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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门是虚掩着的,他颤颤地推开门板,手心微沁着汗珠,她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她病了吗?才刚过晚餐时刻,她为什么就睡了?

    他悄然走近,俯身凝视着她,他所寻觅的、所无法忘怀的,不就在眼前吗?幸好她看起来并无大碍。

    那婴孩般的睡容,是不设防的城市,在梦的国度里,她不需要恐惧悲伤。他蹲在床前,伸手抚平她眉心深锁的皱摺,执起她的手在掌心摩挲,呢喃低语:「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我在这里。你能爱我最好,不能爱我也不要紧,总之我会守在你身边,永远……只要你幸福快乐。」他把脸埋入她和他的掌中,绝望,但深情不悔。

    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手心,挣扎了一下,手仍被紧紧握住,睁开迷蒙睡眼,云飏?

    「怎么哭了?」

    她的声音让他有些失措,他流泪了吗?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云飏仓皇地抹掉泪痕,镜片下的眼眸,闪烁着难以遮掩的关切与焦虑。

    她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没有哇!」

    「那为什么那么早睡?」

    「懒得出去吃东西,睡觉就不饿了嘛!」她见云飏没有松手的意思,便只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如果你是在躲我,我可以理解,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同性恋的,可是,这里还有浩子他们哪,你没必要为了躲避我而放弃他们,这样会让我有罪恶感的……」

    「这跟同性恋不同性恋,扯不上关系。」他急急解释着:「我承认,那件事令我很难过,那是因为……如果是浩子、小三、靖茹或奕娟,告诉我说:我是同性恋。我绝对能坦然接受,可是,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对我,那是很大的打击。我很想弄清楚你和杜维青的关系,又害怕结果会令我失望,一旦确定那是事实,从此无论我再努力,也都枉然。你的心感应不到我,又如何得到你的垂青呢?」

    釆晴困惑的偏着头,不太懂他话里的涵意,一双深黑似潭的眼眸,牢牢锁住他微红的脸庞,那张俊秀儒雅的面孔,是她魂萦梦系的人儿,她竟是如此热切地想念他!

    「如果说,我在躲避什么,那也只是感情受挫的茫然所导致的,我是在躲,躲我不敢面对的事,于是我选择暂时离开,或许能找回我的自信和方向。」

    「那么,你找到了吗?」她专注的听着,满脸燃放着小女孩般认真的光彩,她不知道她现在的模样,让他有股吻她的冲动。

    「找到了。」强抑住心湖掀起的巨浪,他艰难地抓回脱缰野马似的理智,「我太骄傲了,才会一时无法承受这样的挫败,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他突然记起那通电话,「靖茹说你……发生什么事了?你没怎么样吧?」他又不放心地来回反覆检视,是不是受伤、生病发烧什么的。

    「没有哇!你在找什么?」她被他左瞧右看得有些昏乱。

    「没受伤、没生病?」

    「没。」

    「谢天谢地。他大大的吁了一口气。「差点没给吓死,靖茹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嘛?」

    「大概是……」

    刚放下的石头,马上又挂回心口,他全身进入警戒状态,釆晴说话总是分段又慢半拍,实在不该高兴得太早。

    「维青来找过我,还有就是……我跟浩子他们说了我的事。」

    「然后呢?」他忐忑不安的问。

    「证明我的疑虑是多余的。」她显然很高兴,他暗自窃喜,该不会是他的异性情敌已被歼灭了吧?

    釆晴眉飞色舞的继续说:「他们根本不会因为我是同性恋就排斥我,靖茹还说只要别爱上她就好了。」

    一大盆冷水浇下来,心不凉?也难!

    云飏黯然地垂着头,即使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仍不免失望、落寞,仅存的一丝希望之火,看来是无力燃烧了。

    「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她小心观察着他骤变的神色。

    在他交付了真情,在她面前摊开他的真心之后,她还能期望他如何?她是不懂?还是真的看不见?他涩涩地苦笑着:「如果我是浩子或小三,我也会说同样的话,可惜我不是,我潇洒不起来。」

    「你真的那么在乎我是同性恋?」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提不起劲,那是否意味着将会失去他呢?

    「我在乎的是你!在乎的是你眼里有没有一个叫赵云飏的傻蛋,在乎的是我在你心中,是不是有一点点分量,一点点特别?你想过我没有?我看你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绝望让他失控,怎么会爱上一个不爱男人的女人?

    釆晴怔怔地望着他,他的指控她无法接受,「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知道我很无知、很幼稚,很多事情我都不懂。我只晓得,你让我有安全感,所有的快乐悲伤只想和你分享,我对维青都没那种感觉,你说,你在我心里有没有分量?当我看清以往奉行的爱情,原来只是盲目的误会,你知道的我的心情有多复杂?你却不声不响的消失了,当我想念你、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是谁不把谁当回事?」她的激动并不亚于他,被诬控的愤怒居然使她伶牙俐齿了,好一个狗急跳墙!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说话好像在坐云霄飞车,心情忽上忽下,没个准儿,以为要翻滚落地,粉身碎骨了,一个急转弯又把他拉回来。

    潜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情事,被他激得脱口而出,他雀跃的语气令她感到无所遁形,低下头,打算来个相应不理,死不承认。

    绯红的双颊却藏不住颜色,云飏紧盯着她的脸,突然发现她通红的颈项下,套着苹果绿的T恤,她真的卸下了自己套上的枷锁?绝处逢生,值得庆贺!

    「你说你和维青……只是误会?」

    她抿着唇,撇过头去,决定不再说任何字句。

    「你说你想念我?」他扳回她的脸,强迫她看着他,她倔强的转向另一边。

    「我让你很有安全感?」他全身的细胞都活络了起来,尽情分泌着喜悦与甜蜜。

    「真的不说话?」他又问。

    她实在忍俊不住,但为了坚守女子应有的矜持,也得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方才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那么肉麻的话,平常是说不出口的,刚才却辟哩啪啦说了一大串,还讲得那么顺口,好像已经练习好几遍似的。

    云飏促狭的说:「不说话就表示默认啰!」他又扳回她的脸,在她再度转开之前,用双手捧住,深深看着她眼底的娇羞。

    釆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陷入两难,他又看得她心慌意乱,她不禁想逃,逃出他两簇熊熊的火焰,分不清他眼底燃烧着的,是他?还是自己?

    他不再逗她,缓缓坐到她身畔,手臂环绕着她,让她依在他的臂弯里,轻柔的说:「真希望时间就此静止,让我能永远搂着你,不给你机会拒绝,不给你缝隙逃走,化成石像都没关系,只要能这样靠近你。」

    晃荡不安的心,终于有了摆放的位置。

    她顺势把头倚在他肩上,清晰的感受着他的鼻息,他的心跳,他的体温,这眷恋的感觉如此强烈,是恋爱的感觉吗?她悄悄叹息着,如果是以前,她会相信自已爱上他了,如今却不可同日而语,曾经执着的凄美,原来只是个玩笑,她跟自己开的大玩笑,眼中的世界竟和真实相去甚远,而「恋爱」在她所知的范围里,只是一片空白。

    她会不会又愚弄了自己呢?

    时间若能停住脚步,犹疑也没存在的必要,她可以假装他们是相爱的,至死不渝。

    他们沈醉在彼此心跳节拍中,忽略了门外三个窃听者所发出的惊叹。

    「哇塞!靖茹果然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她瞎蒙上的,你以为她那么神呐!要真那么厉害,何苦窝在门口做这种窃听的勾当?」小三揉揉发麻的双腿,他蹲在最下面,靖茹手撑着浩子的肩,浩子则趴在小三背上,他得同时承受浩子和靖茹的重量,觉得腰酸背痛。

    「总之,任务圆满结束,看云飏挺开心被骗回来的,我们不必担心被他剥皮了,撤退吧!」靖茹站直身体,紧紧贴着墙悄然移步。

    「不听啦?」浩子和小三惋惜的问,正精彩呢!

    「有没有上过公民与道德?」她倒忘了是她带头的。

    「是!遵命!」

    云飏、浩子、维青相继在一个星期内戴上方帽,最忙的莫过于釆晴了,连着赶了三场毕业典礼。

    首先登场的是维青,釆晴带着花束前往。校园里,家长们骄傲的与身着学士服的儿女合影,欢欣喜悦处处可见。釆晴踽踽独行,维青四年的大学生活她完全错过了,只赶上她的毕业典礼,说来可笑,她还当是维青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呢9没认识自己,学会分辨,只随着谣言的河流浮沈,一别竟已四年!

    在人群中寻找维青的身影,心中惆怅为的却是维青!杜爸、杜妈没能分享她的荣耀。突然间,脚步变得沈重了,她有些害怕看到维青落寞、伤心的样子,她不懂安慰人,不会说得体的话,况且维青伤痛欲绝时,她还在做她的春秋大梦。从来就只懂得接受别人的关怀,要付出时,却不知如何着手。

    她正踌躇着,远远有人喊着她的名字,抬眼张望,维青挥动着手中的方帽,朝她招手,「嘿!这边,釆晴,我在这边。」

    她的表情并无不妥,釆晴才安心的迈开步伐。

    「怎么那么慢哪?」维青佯怒地噘着嘴,嘟嚷道:「毕业典礼耶!」

    「毕业了不起呀!跩不拉几的,哼!别理她。」碧嘉顶了一句,又朝釆晴扬扬手,「哈啰!记得我吗?林碧嘉,他是我男朋友,叫他阿毅就行了。」

    碧嘉身边黝黑健壮的男子露出整齐的牙齿对她笑笑:「嗨!」

    「嗨!」她微微一笑,表情有些尴尬,曾以为维青是碧嘉的情人,没想到这人才是真命天子呢!忍不住暗骂自己蠢。为了掩饰尴尬,赶紧将手中的花束递给维青:「恭喜你。」

    「谢啦!」才刚收下,就马上转给阿毅,「你拿着,待会典礼结束,趁着人多再给我,假装是你送的。」

    「干嘛呀!」碧嘉一手挡在阿毅面前,「他已经名草有主了。」

    「谁不晓得啊!借一下又不会坏,满足我的虚荣心后,保证原封不动还给你。看我同学不跌破眼镜才怪,他们老爱糗我。」维青恶作剧的表情十足稚气。

    釆晴噗哧的笑了起来,「刚才我还担心你会难过呢!你也知道我最不会安慰人了。」

    「跟碧嘉学,那一套碧嘉最会了。」维青推荐着,随即又搔搔头,「我为什么要难过?」

    笨喔!真是的,哪壼不开提哪壼。釆晴万分懊恼。

    碧嘉敏捷地接下话:「毕业生集合了,你还不快去。」

    釆晴感激地看着碧嘉,不愧是维青推心置腹的知己,碧嘉给她一个了解的微笑。

    维青如梦初醒的跑开,一会儿又回来叮咛阿毅:「记住啦!典礼结束送花给我,别露出马脚哦!装一下你会吧?」

    「好啦!啰唆!」碧嘉推她一把,催促着:「要迟到了啦!」

    维青跑向礼堂,不时回头大喊:「记住哦!」

    云飏没有太多离愁,前脚踏出校门,后脚又走回校内,差别只在角色的转变和心境的调适。

    他对未来充满希望与斗志,釆晴的疑云已散,工作是他兴趣所在,知心好友围绕,还有家人无怨无悔的全力支持,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一行人浩浩荡荡,由釆晴代表献花,独不见奕娟的踪影。云飏随口一问,却惹来浩子一顿牢骚。

    「我看她八成被下蛊了,每次找她出来,她都有一箩筐藉口,不是没空就是不方便。哼!以前她也交男朋友哇,什么时候不方便过啦?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说过半句不方便吗?现在我们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一脚踹开,喜新厌旧的家伙,连打通电话,问候一下都没有,实在太现实了……」

    「你明明不是刻薄的人,为什么老讲这种话,我知道你关心她,她那么大个人了,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乐观一点,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靖茹安慰道。

    「我管她怎样,让她自生自灭好了。」浩子仍死鸭子嘴硬,言不由衷。

    「好了啦!毕业典礼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来就没来,况且今天我也是主角,我都不介意了,你气什么气!」云飏拍拍他的肩说。

    「这你就不懂了。」小三绕到他们中间,「下一个就轮到浩子了,他老兄担心的是女朋友只到了半个。」

    「你不讲话没人当你哑巴!」浩子狠狠地敲敲小三的头,一手捂住他的嘴,「shutup!」

    浩子原本也不期望奕娟能「抽空」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了,就像云飏说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典礼结束后,一群毕业生七零八落的绕着校园,做最后的巡礼。他意外的看见伫立在励志亭里,神色憔悴的奕娟。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云飏他们都在大门那边,以为你不来了……」浩子大步走向她,她的出现让他有说不出的惊喜与感动,彷佛如此,他才没有遗憾。

    「像你这么混都能毕业,我当然要来看看,你们学校的阿猫阿狗是不是也戴方帽……」她努力营造轻松的气氛,奈何脸部线条依旧僵硬,显得滑稽。

    「怎么了?」对任何事物他都可以很粗心,但奕娟是他誓死保卫的领土,这么明显的沮丧,他怎么可能忽略?

    「好羡慕你们这身打扮,我……我永远只有乾瞪眼的份儿!」

    「那我脱下来借你穿嘛!」

    奕娟阻止着他正解开衣扣的手,「省省吧!」声音里饱含着落寞与疲惫。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家伙欺负你?我替你出气!」说着便转身疾走,半晌,他又走了回来,「我都还不知道那家伙姓啥名谁,上哪儿找他算帐?」他的肩膀颓然垂下。

    奕娟满心感动,挣扎得愈厉害了。失去朋友,她的生命无法完整;失去「他」,又得在茫茫人海中寻寻觅觅,找寻一盏温暖的灯火,属于她的天堂。

    她没什么野心,无意在工作上闯出名堂,她只想有个家,里面有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他」的爱,太激烈了。她必须舍弃她原有的生活、朋友,随着他的节拍律动,没了自我。她一再地告诉自己,幸福是必须付出代价的;然而,这代价太昂贵,她自忖付不起。

    热恋很快的冷却了。他们争吵,往往只是因为她和某个男孩子多说了几句话,甚至,在街上多看了某个男子一眼;争吵过后,他不断的告诉她,因为他爱她。

    每天面对镜中的自己,笑容日渐隐去,呈现在眼前的是张消瘦无神的脸。这是幸福的样子吗?她每天对着镜子问,镜光明亮,不曾给她回答。

    「我很担心你,知不知道?再过不久我就要入伍了,你想找人发泄情绪,可没那么容易了。」

    她眼圈一红,星眸蒙上一层雾气,惊得浩子连忙安抚她,并肩坐在石椅上。

    「我最怕的就是这样,以后大家有各自的生活,各走各的路,那段相知相守的岁月,变成了一段模糊的印象,像是年少时做的一趁梦。」她自言自语般的,「如果永远守住这份情谊,彼此互相扶持,不谈恋爱,不结婚,老了就住养老院,还可以一起把养老院闹得天翻地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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