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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一个别号

    顾家伺堂很大,其先祖神位可追溯到东汉时期的顾综,其后三国至两晋,皆有鸿儒倍出,出入将相为官者,顾家先祖以“君王以忍辱负重为重,臣下以恭敬谨慎为节”来教导子孙,及至永嘉之乱后,曾祖父顾荣接南来士族在江东立足,成为东晋朝廷极为重要的功臣,顾家在其领导下再次进入一个鼎盛阶段,成为三吴之地士族之首。

    关于曾祖父的事迹,顾钰前世也多有耳闻,作为两晋之时的名士,曾祖父一生可谓是经历坎坷且传奇,“诈酒避祸”险险的躲过了齐王之乱,永嘉南渡时又饱受颠沛流离之苦,若非曾经对人有“施炙”之恩,恐也难归故里,其短短的一生便见证了前朝的兴衰更迭与战乱之残酷,故而曾祖父在晚年之际,一直告诫子孙“为善去恶,厚德载物”,以此作为顾家家训来传承。

    望着堂上悬着的巨大牌匾,顾钰定了定神,心中似有暗潮涌过!

    “为善去恶,厚德载物”,前世她终究未能做到这一点,她手上所染的鲜血恐怕比整个顾氏族人都要多吧,所以才会得到那样一个结局。

    “祖父,阿钰回来赎罪了!”

    两行清泪徐徐落下,顾钰看着那八个大字,终于重重的跪了下来。

    寝殿之中,几盏牛油灯闪烁着猩红的光芒,焰影重重照出伺堂中所跪着的单溥剪影。

    顾钰连磕了几个响头后,便执笔在一张干净的书简上写起字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练过字了,前世也许少时有跟教习先生学过字,但大多已忘记,她唯一能记住的便是桓澈教给她的一切,包括书法与音乐方面的训练。

    当今之世,时人好清谈,尚风骨,推崇“托怀玄胜,远咏庄老”的风流态度,品评一个人的才德在于“玄心,洞见,妙赏,深情”,而选才的标准又首推“书法”上的造诣,前世桓澈为了能打败家族清望位列南北士族之首的琅琊王氏,在书法上可谓苦练不缀,甚至对她的要求也以此为目标而不减。

    然而要练就王逸少独俱一格的书法该是何其难,时人谡其“虎卧凤阁,丰神盖代”,其赞誉和影响不仅是一时之最,乃至于后世也对其心悦诚服。

    桓澈曾说,她是他创造出来的最完美的艺术品,难道就是因为需要一个完美得甚至没有过去的她,所以,才会让顾家灭了满门吗?

    顾钰心中翻涌着,刚研墨写下一个字,便颤抖着再也写不下去,一阵冷风从后面的穿堂吹来,思绪被吹乱,人反而清醒了一些,紧接着便有足音响起。

    “谁?”前世所练就的警惕和敏锐令她脱口出声。

    足音走进,在牛油灯光照射下,她才看清原来是妙微提了一篮子吃食进来。

    “娘子,你跪了这么久,肚子一定饿了,我给你送点吃食来!”说着,把篮子放到面前,从中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蒸羊羔出来,笑嘻嘻道,“娘子,快吃吧,这些菜你一定爱吃。”

    顾钰看了一眼篮中的菜肴和点心,疑道:“这些菜并不是你做的吧?”

    她手头并不宽裕,暮烟阁里的食材可并不多,而这篮子里的菜却都是既贵且极难做的。

    妙微脸色一变,收了笑容,点头答道:“是,娘子,这是大夫人身边的吴妪让我来送给娘子吃的,吴妪说,这是大夫人的意思,娘子身娇体弱,又刚生了一场病,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主母明面上的惩罚是教导,但也不能短了娘子的吃用。”

    “大夫人?”顾钰立将目光转向了她,“大夫人送的吃食怎么会让你送来?”

    妙微神情一愣,忖度了一刻答道:“奴是得了陈妪的吩咐,本是做了几道小菜悄悄的来送予娘子吃的,只是途中遇到了吴妪,吴妪说奴给娘子备的菜太过清素,所以就带着奴去了一趟大厨房……叫厨房的管事李妪备了这些送来。”

    顾钰再次看了一眼妙微摆放出来的菜肴,心中默然一笑,可谓苦涩非常,前世的时候,她就是因为给嫡母虞氏送了一碗由张氏所做的银耳莲子羹,所以才会导致虞氏早产,之后张氏根本不承认,反而带着一众仆婢赶到虞氏的幽兰苑中将她当场抓获,几个婢子立马指出她是谋害嫡母腹中胎儿的凶手。

    可笑的是,前世她一直视张氏为母亲,甚至帮着她暗中与嫡母作对。

    顾老夫人乃是祖父的填房,大伯父又是先太夫人之子,这对母子可谓是貌合神离,连带着张氏在顾老夫人面前也不怎么讨喜,若不是因祖父偏袒着大伯父,这顾府中的管家之权也落不到张氏的手上。

    不过,她记得祖父就是在今年去逝的,祖父已年近古稀,本就到了远离庙堂的致事之年,就此作古也算是寿终正寝,只是巧的是,祖父去逝后,她的生母沈氏也猝然病逝,而嘉兴伯的爵位最终落到了二伯父的手中。失去了祖父的庇佑,她在这顾府中的日子便更加艰难,所有的霉运都接踵而至。

    想到祖父的死,以及生母沈氏的死,顾钰的眸中不觉的又射出清冷的寒光。

    妙微看了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咯噔了一下。

    这时,却听顾钰问道:“阿微,你知不知道,我从前有一个别号。”

    “别号?”妙微讷讷的问,“什么别号,奴怎么没听说过?”

    顾钰笑了一笑,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别号叫……夜罗刹!”

    夜罗刹?

    妙微心底一寒,勉强笑了一笑,僵着脸道:“真不知,娘子生得这般美貌,怎地会有这样的别号?何况娘子现在还未及笄,尚无人赐字,谁会给娘子取这样难听的别号?”

    顾钰仍是抿嘴一笑,将视线转向了寝殿之上的牛油灯,忽地命令道:“你去将那一盏牛油灯取来吧!”

    “娘子取那牛油灯干什么?”妙微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但见顾钰肃然的脸色,又忙颔首道,“好,娘子稍等!”

    妙微起身,走到了伺堂之中一处神龛之前,将一旁置放的一盏牛油灯小心翼翼的取了来,摆放在顾钰的面前。

    顾钰也不掩饰,当着她的面,从衣袖中取出一只荷包,将些许粉沫洒在了牛油灯之中,顿时,牛油灯中的火焰彭地一下如花绽放,一种奇异的香味从中散发了出来。

    “咦,娘子,这是什么香味,可真好闻!”

    妙微惊异的叹了一声,但见焰光照射之下,娘子的脸忽明忽暗,竟有一种诡异的惊心动魄之美,何况娘子还在笑,这笑颇有一种大司命俯视芸芸众生的威严神秘以及冷诮寒意。

    看着看着,妙微只觉眼前的这张脸越来越模糊,亦近亦远,亦虚亦实,就仿若在画中一般,最后,她只看到那如朱丹含露的唇瓣轻启,好似说了一句话,但她却已经听不清了。

    而这句话……

    顾钰缓缓的站起身,说道:“我需要你帮我留守在这里!”

    说着,便将妙微的身子摆正,解下身上的浅绿色氅衣,披在了她的身上,之后,迅速挽了发髻,以黑布蒙面,纤细的身子便如同游龙一般狡捷的打开一扇子跃了出去,因她里面着的是青衣,这般融入夜色之中,便几乎如风吹过一般无痕。

    伺堂外守着的两名仆妇似听到有窸窣的响动,便朝伺堂中望了一下,但见一个穿着水绿色大氅的身影还端正的跪在那里,便也打消了心中的疑惑,没有走进去。

    “刚才似有一只鸟儿飞过,你看见了吗?”其中一个仆妇问。

    另一个仆妇思忖了一下,望了一眼夜色中婆娑的树影,枝叶因风而动,回道:“好像是有,不过,也许是我们看错了……”说着,她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疑问,“对了,老李,你有没有问到一种很特别的香味?”

    那李妪也凝神深吸了一下,迟疑的点了点头:“有,这香我从前好像还没有闻到过。老赵,你说这十一娘子在这里跪一夜,我们就真的要在这里守一夜吗?”言罢,又自言自语道,“可真是奇怪,今日的我怎么感觉特别的困倦……”

    说完,她转头看向一旁的赵妪,却见适才还跟她说着话的人这一下子竟歪倒在地上睡着了。

    “老赵,这大夫人交待的事,咱们可不能偷懒啊!你快醒……”李妪正要伸手去推赵妪,可话说到一半,自己的身子也一软,倒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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