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新黔首
安陆最早是郧国,春秋时灭于楚,迁其公族。但与其他县邑不同的是,郧国还是陆浑之戎的迁徙地,楚平王时期,洛阳南面的陆浑被晋国所灭。
春秋时楚晋争霸是天下大势,吴国伐楚、越国灭吴、楚秦联姻……,诸多大事都围绕着楚晋两国的争霸而展开。陆浑之戎灭国后南奔楚国,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于是楚平王将其安置在郧国这个偏僻县邑,安陆,就是安置陆浑之意。
本来,周时的金锡通道(即后世所谓的随枣走廊)就是溠水沿线,顺着郧国、随国、唐国这些封国展开,但楚国兴盛后整个江汉平原是以汉水为南北主干道,溠水沿线渐渐荒敝。随县丁口或有三万多户,但汉水流域大多数县的丁口都超过随县。
子乘胜眼前的安陆城并不大,纵横不过三里,位于溠水东面,三丈六尺高的城墙一如唐随二县。与唐随二县相同的还有内城城头竖立着的飞讯杆。经过数年的摸索,秦国也开始使用飞讯杆传讯,只是尚不清楚秦国飞讯的效率和准确性。
舟楫从水门进入安陆城,季黑带着子乘胜两人上岸。相比于两天前,两人的头脸、颈脖、手脚都抹上了薄薄的泥浆,愈发像个普通的庶民,甚至连目光季黑也告诫过,不可东张西望,要目不斜视,最好是低头看地,越呆越好。
庶民是庶民,贵人是贵人,几十年的熏陶和习惯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发觉秦人的飞讯杆后,子乘胜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随从谷荣也看了一眼。子乘胜还好,他只是瞥了一下,谷荣却抬头张望,他的举动敲被一名头裹黑帻、腰悬铜剑、腿扎行滕的人看到。
“汝!”一声断喝好似雷一般的炸在人群中,闻声人群发现不是喊自己后,鸟兽一样避让。
“是亭长。”季黑低语,连忙扯着子乘胜随着人群避让。
“竖子何往?”谷荣呆立当场,满头大汗的他极力控制自己不看向子乘胜。如此分神使得他没有听见满口秦音的亭长在问些什么。
“汝敢不敬!”亭长恼怒,他连剑带鞘一剑劈在谷荣腿上,这一击足以让任何人跪下。
“何处人士?”看着跪下的谷荣,亭长开始问话,谷荣连忙掏出了竹简。
“木梓里?”竹简是伪造的,但伪造的工艺极高,暗记一个不少,不是专业人士根本看不出来。“为何窥视飞杆?”简上看不出毛病,亭长追问为何偷看飞讯杆。
“请官长饶命!官长饶命!”秦国亭长的装扮谷荣早就熟记,特别是他头上的黑帻(汉朝亭长戴红帻)与普通官吏所用黑布不同,那是数染而得的玄布。他不敢合乎逻辑的解释自己为何看那根飞讯杆,因为庶民从来不会、也不懂这样解释,最合乎常理的做法是顿首求饶。
“哼!”亭长确信眼前跪着求饶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黔首,虽然长的比一般黔首高大。他看飞讯杆大概是因为好奇,就好象以前那些黔首一样。
“钻过去。”亭长哼完站矮了一些,两条并不长的腿叉开,要谷荣从自己胯下钻过。
求饶的谷荣身子明显的一怔,和众人一样远远看着的子乘胜嘴里嗤了一声,手摸向了腰际。
“万不可!”季黑知道这些过来的楚人都带有利刃,他们特别轻佻,怒则拔剑。
“钻过去!”亭长环抱着胳膊,头仰向天空。一会等不到谷荣钻跨,顿时就怒了,他脚踢剑劈的同时口里骂道:“荆狗还不钻?荆狗还不钻!”
“秦人便是这般折辱楚人?!”子乘胜拔剑的手被季黑死死按住,眼里要滴出血来。然而季黑没答应,他的目光正看向一辆轩车,轩车车盖后方还飘至一面别样的旗,秦字肃穆庄重。
“是少内。”一见那面旗,季黑腿就软了三分。少内即少府,少府隶属于秦王,行到何处都是趾高气扬,对大内(即相邦府治下郡县官吏)不屑一顾。
“那是何事?”一个秦人亭长正在殴打一个黔首,坐在轩车上的郡铁官司马无泽一眼就看到了。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
“禀官长,黔首或有不敬,亭长轻折辱之。”侍从也看到了那名正在踢打黔首的亭长,他以为司马无泽要管闲事。
“謑訽詈(辱骂、嘲讽、责骂)新黔首,赀一甲;殴苔,赀二甲;丞令弗得坐之减焉。”司马无泽摇头表示不管的同时,嘴里却念出了一条秦律。
百余年来秦国扩土夺地,对于新征服地区自然有一套相关的办法。除了迁出城邑原住民、迁入秦人外,对城外的黔首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然而占领楚地后,早前的法令很多都失效,比如告奸,楚地新黔首往往自成一体,不愿告奸;又如执礼,楚地新黔首依照周礼,登门皆带礼物,不管对方是否是官吏;最后就是楚地新黔首惯于反叛,常常不服政令。
对此南郡不得不制定新的律令:针对故黔首、特别是故黔首出身的官吏经常轻折辱楚地新黔首,特令故黔首不得謑訽詈新黔首,不然赀一甲,也不能殴苔新黔首,不然赀两甲,丞令(县丞县令也是故黔首出身)不得帮其减少处罚(岳麓秦简2028);
针对楚地新黔首喜欢送礼、常常送礼,特令‘新地吏(指新征服地区的官吏)及其舍人敢受新黔首钱财酒肉他物,及有买卖、叚凭、贷于新黔首而故贵赋(岳麓秦简0893)其贾,皆坐其所受及故为贵赋之臧、叚凭、贷息,与盗同法。(岳麓秦简1113)’
对楚地新黔首不愿告奸,那就提高告奸赏金,并更换官吏,加强吏治,以打击拆散楚地新黔首彼此间最后的团结。不过后一条碍于华阳祖太后芈棘在世,大动作没办法做出来,要等到芈棘死后,咸阳才更换了南郡郡守,将一个外来的、动刀子没有任何阻力的人任命到了南郡。其所颁布的《为吏之道》,就是为了整肃南郡官吏,一如杀人要先磨刀。整顿肯定是极为有效的,这也是新郡守最后调到咸阳为内史的原因。
郡铁官司马无泽当然不知道后来南郡发生的事,前岁钜铁府炼炉爆炸,其父司马昌横死,全家丧尽家财才得以免罪,而他,因为少府内还有几个先父故友,加上冶铁是技术活,这才保住了官位。不过咸阳他是没办法待了,只能调往边郡。
亭长的殴苔还在继续,新黔首被打得佝偻在地、满脸血污,不想得罪故黔首官吏的司马无泽轻轻驶过,那边,安陆县令早就在等候了。
“见过司马上官。”安陆县令治、县丞晬、县尉牟,还有一大批官吏齐齐向司马无泽揖礼。作为书吏的喜也站在人群之中,不过他的位置很后很后。
秦县官吏分成五等,最上一等称长吏,为令长、丞、尉;次一等是县下各官属的官长,为啬夫、各曹等,第三等称少吏,佐、文书、史之秩等。喜就站在第三等少吏的末尾,恭敬的对新来的少内铁官行礼。礼毕,县令和司马无泽叙话的时候,他才得幸在堂上候命。
“安陆私贩盐铁者众,去岁铁税不过十六万钱,少矣!”司马无泽没有丝毫客气,一开口就指责安陆县铁税少得可怜。“咸阳已令,今年若铁税若在二十万钱以下,皆有罪。”
铁税、盐税越收越少,这不是安陆一县,而是南郡、南阳郡、三川郡、东郡的普遍情况。为何如此,咸阳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但对县令、县丞、县尉来说,不管知道不知道,一说皆有罪,个个都面色如土。他们是长吏,罪责主要在他们。
“此荆人私贩之害也。”县尉牟很想大喊冤枉,可喊不出来。
“为何不捕杀私贩?”司马无泽面无表情。
“禀上官,安陆与荆国随县相交,山高林密,捕之不尽。”牟悲叹道。“安陆之卒不可信,新黔首又不服律法,便是乡亭求盗,见私贩亦不捕拿。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
“禀上官,臣今岁数请故黔首之卒,不得也。”话已经说开,县令治继续叫苦。
“不发故黔首之卒,郡府自有难处……”司马无泽之语让旁边记录的喜心里猛然一跳。
盐铁私贩是去年夏天开始增多的,但秦历以十月为岁首,常年二十三、四万的铁税去年只少了七万多钱。今年就不同了,截至到这个月铁都不及五万钱,到九月末恐怕不会超过七万钱。
铁税如此,盐税才是要命。正常情况下每月每人需盐一至二升,每月每户最少需盐六升,费十五钱,因为年节,一年需盐八斗,费两百钱。安陆有民一万一千户,常年盐税在两百万钱以上。去年私贩横行后,盐税暴跌至一百三十万钱;今年更惨,前八个月只收到四十多万盐税,估计整年盐税不及七十万钱。
盐税是少府主要收入之一,如此剧跌,郡府却不派故黔首士卒前来安陆,难道秦军又要伐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