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四三 光暗交汇,努曼艾尔的选择
贝努因西海岸,即便还是冬日,这里依旧沐浴在酷热的阳光下,
紧挨着深水港总督城堡的军营训练场里,士兵们赤露上身,用剑盾和长矛一对一的拼斗。粗犷而整齐的呼喝声响彻广场,精壮躯体满是汗水,散发着浓烈的力量光辉和雄性气息。
“凡人是羸弱的,所以神只赐予凡人力量。但没有健壮的体魄和坚韧的意志,无法将神只赐予的力量发挥出来,也就无法获得神只的眷顾。”
“这就是我要你们不用神力进行训练的原因,很多人觉得凡人的肉体是有极限的,这样的训练没有意义。我要说,等你抵达了极限再来说这种话吧。”
个头高挑的女子握着皮鞭在士兵之间巡视,说话的同时偶尔挥鞭抽打。她只穿着露脐背心、短裤和凉鞋,棕色的皮肤被汗水浸得晶莹迷蒙,蕴积着饱满力量的肌肉只在六块腹肌上有明显棱角。
“至于极限是什么……”
浅褐色的头发剪得短过了耳朵,类似平头的发式即便是这个时代的男人都很少见,这让她的深邃五官显得爽利素洁。英挺剑眉下是一双细长眼眸,灰色的眼瞳又是东费恩“平原人”的特有标志。
这个看面目其实还很年轻的女子声调骤然拔高:“这个问题对你们仍然没有意义!我只是个女人,你们连我都打不倒,还谈什么人类的极限!”
她走到队列末尾,丢开鞭子,伸展双臂:“来吧!现在就可以!”
这些绝非一般士兵的男人们停止了对练,喘着粗气看向她。
一个比她还高,有三个她那么宽的大汉嚷道:“大队长,真的可以?”
女子没说话,向他伸出食指勾了勾。
大汉哇啊啊大叫,踩着地面都在颤动的步伐,咚咚冲向女子,提起几乎赶得上女子脑袋大的拳头,兜头挥下。
女子旋身飞踢,矫健的长腿以大汉完全反应不及的速度抡了半圈,脚掌狠狠拍在大汉的脸上。
大汉腾空而起,甩出一道血水和几颗断牙,偌大的身躯飞出去十来米,在地上砸起大团烟尘。
女子落地,意犹未尽的喊道:“一起来!”
男人们楞了楞,大喊出声,一拥而上。
转瞬女子就被几十号人围住,噼里啪啦一阵皮肉相击的闷响,一个个身影飞出人群,其他人依旧前仆后继。
十来分钟后,所有男人都躺在了地上,即便鼻青脸肿,血水四溅,依旧满足和畅快的笑着。
“大队长果然是人类的终极肉体啊!”
“死在大队长的腿下,这辈子也值了!”
“不打败大队长我就不结婚!”
“蕾塔娜威武!”
手下的叫嚷让女子明白过来,恨恨的骂道:“妈的,你们是皮痒了来找揍的啊!”
边上站着的仆人终于找着了机会开口:“蕾塔娜小姐,老爷有事找您。”
女子皱眉:“这里是军营,没有什么老爷和小姐!”
仆人赶紧纠正:“是,总督找您,蕾哈娜大队长。”
蕾塔娜点头:“好,我去梳洗一下,马上就过去。”
总督城堡,蕾塔娜穿着短衣皮甲,在书房外扬声道:“贝努因第一军团第一大队大队长蕾塔娜报道!”
里面应了一声“进”,女子微微皱眉,神色变得黯淡。
“父亲……还在为什么事痛苦吗?”
这么想着,却绽开笑容,推门进去。
“蕾妮,这里是见女儿的地方,不是跟军官谈事的地方。”
贝努因总督,传奇骑士努曼艾尔看着自己的养女,苦笑道:“还有,你的头发越来越短了,哪像个十八岁的姑娘,就是个假小子。”
“父亲”,蕾哈娜可不服:“你不是经常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吗?我这是剪头发长见识!”
即便神色憔悴,努曼艾尔也发自心底的笑了起来。
“父亲,这些天您都闷在屋子里,连城堡都没踏出去半步,您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蕾塔娜直入主题:“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帮您!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蕾妮”,努曼艾尔的目光满含着宠爱:“这是父亲的责任,你帮不了什么。而且……你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工具。”
蕾塔娜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是的,我是您的女儿,女儿为父亲分忧,这是天经地义的责任。”
两人目光交织,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到了十多年前。
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跪在母亲身边,摇着母亲哭喊,声音都变哑了,躺在血泊中的母亲仍然没有半点回应。
几个佣兵的身影遮住了阳光,小姑娘停止了呼喊,呆呆看着佣兵手里还滴着血的刀剑,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又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和死亡久久没有来临,当她睁眼时,一个高大如山的背影挡在她前面,那几个佣兵变成了尸体,躺在来人的脚下。
那个背影转身,露出一张肤色跟母亲和自己相近的面目。那张面目跟现在比没有多大的变化,五官如雕塑般深刻,眼眸如沙海般浩瀚,深深刻在了她幼小的心灵里。
“你叫什么?”
“不,这个名字代表了那些人的恶意,你不该承受这些。”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蕾塔娜。我年轻时候有个队友就叫这个名字,她是个很厉害很坚强的女性。”
“没有其他的亲人了吗?那就跟着我吧……”
“是的,我当你的父亲,至于那个父亲,忘记他吧。”
那个父亲,就是母亲的主人,一个有爵士头衔的商人。到如今她还在寻找他,但不是为了认亲,而是让他认识到自己的罪恶,接受律法的制裁,就是他杀害了母亲。
最初她还非常执着,那个父亲不死,让她觉得跟现在的父亲之间总还隔着点什么。
现在她已经淡漠了,不是放弃了为母亲伸张正义,而是不认为自己跟这个父亲之间还有距离。
看啊,这张脸,其实有了很大的变化,眉心的皱纹更深了,仅仅只是这几天,就有了这么大变化。
“蕾妮,这是神只交托的责任,你就不要过问了。”
努曼艾尔按着女儿的肩膀,注视她的秀丽容颜:“你有其他的任务,我找你来就是谈这个。”
一听任务,蕾塔娜昂首挺胸:“请吩咐!”
觉得自己把女儿训练得太好,以至于失去了女儿对自己发嗲撒娇的亲情,努曼艾尔自嘲的摇头笑了笑。
他再敛容道:“半个月前我奉女皇陛下之命,向神陨高原移交了一批奴隶,他们应该快到了。现在又有一批奴隶要送过去,你带第一大队押送。之后留在神陨高原,为李奇-普雷尔效劳,时间……大概是半年吧。”
蕾哈娜皱眉:“父亲……不,总督,贝努因旧神的教会现在非常活跃,我们的人手本来就不够,怎么让我和第一大队离开您?”
“那些教会,用当地部族的人就够了”,努曼艾尔摆手说:“帮普雷尔对抗疯王,是女皇陛下的命令,你照办吧。”
“作为大队长,我当然会照办”,蕾塔娜摇头:“作为女儿,我不会听命!父亲,你还把我当孝子,以为这么拙劣的谎言就能骗住我!?”
她眼里蒙上一层泪雾:“您接下来一定是要面临什么艰巨的考验,而您没有信心能够获得胜利,所以才把我丢得远远的,对吧?”
努曼艾尔再度苦笑,这个女儿不仅力量强大,还很有智慧,的确瞒不住她啊。
这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他沉声道:“我说过了,这是神只的意旨,是我无法逃避的命运。你有你的命运,跟着我干什么!?”
“我的命运,就是守护父亲!”
蕾塔娜泪水流了下来,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父亲从来都很坚强,都很果断,哪怕是两年多以前特蕾希娅杀掉了老国王,跟老国王有着几十年过命交情的父亲都没有崩溃。
那一夜他回家后,只是摆了一桌酒,一个人吃吃喝喝,自言自语,她知道是那在追忆老国王。第二天又精神饱满的去了王宫,为特蕾希娅效劳。
可前几天父亲把自己关在城堡的偏室里,一连几天都不吃不喝,像是在祈祷什么。
现在,父亲终于做出决定了。
这是一种坦然面对命运的超脱,她看到过,在那些预知人生终结,并且确定无法挽回的人眼里,她看到过这样的轻松。
蕾塔娜咬了咬嘴唇,用力大到现出一条血痕,她带着哭腔说:“如果父亲要面对最终的命运,为什么不带上我?跟您一起战斗,一起面对任何艰难险阻,哪怕是死亡,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啊!”
“我明白的,蕾妮……”
努曼艾尔轻抚着她的短发,一时有些犹豫。
他忽然问:“蕾妮,你觉得,神只与道路是可分的吗?”
蕾塔娜下意识的摇头:“神只就是道路啊,这怎么能够分割呢?就像龙尔德,祂的道路是正义,但因为祂……出事了,道路也随之分裂。还有凯姆陛下……没有女皇陛下的匡扶,又怎么能回归正统,重建秩序?”
“可神只有时候也会变换道路啊”,努曼艾尔笑着说:“这种事情过去也有过,这时候凡人是继续追随神只,还是坚持原有的道路呢?”
“这个……”
蕾塔娜语塞,她虽然力量和智慧兼具,却一点也不擅长跟神只有关的思辨。
努曼艾尔追问:“你是有答案的,说出你心底深处的选择吧,神只不会怪罪预设的事情。”
“我觉得既然凯姆陛下的神意都会扭曲,那么道路会改变这种事情,应该是差不多的吧”,蕾塔娜不确定的道:“在我看来,道路改变了的神只,就是新神了。”
努曼艾尔不置可否的点头:“你是这么看的啊,新神……”
他沉吟了片刻,转开话题:“我知道你想跟着我面对命运,可如果我是走向堕落呢?你跟着去的话,是和我一起堕落,还是拔出剑讨伐我呢?别忘了,你也是骑士,是修玛的眷顾者啊。”
蕾塔娜摇头:“父亲怎么可能堕落!?”
努曼艾尔叹道:“女皇陛下……”
他没有再说,蕾塔娜却明白了。
老国王曾经也是英明贤王,特蕾希娅尽管不像她这样热爱父亲,却仍然尊敬和崇仰。没想到老国王堕落到与亡灵法师勾结,掀起亡灵大潮,想要毒化世界,被特蕾希娅大义灭亲。
记起这件事背后众说纷纭的复杂背景,蕾塔娜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可能?神只怎么可能……”
“别乱想,蕾妮”,努曼艾尔说:“神只是爱凡人的,不然不会赐下神力,给予眷顾。神只的一切指示都有深意,凡人不可怀疑。”
“纪元更替,诸神各有安排,我领受了神谕。之前只是想不清楚该怎么去做,现在明白了。”
“让你远离我,不是交代后事,而是不希望你干扰我。”
“女儿,你爱我,我也爱你,这样的爱会令我分心。”
“至于让你去普雷尔那里,其实也是神意,你会明白的。”
被父亲举起妨碍公务的大旗,蕾塔娜忐忑了:“父亲,您说的是真的吗?”
“以骑士之神修玛的神名发誓”,努曼艾尔举起手:“我的话没有半句虚假。”
“父亲!”
蕾塔娜压住他的手叫道:“这样的事情,怎么用神名发誓啊!”
虽然急切,她却是信了,没人敢以神只之名说假话,尤其是父亲这样深受神只眷顾的虔诚传奇。
向蕾哈娜交代好了细节,等她退出书房,努曼艾尔来到窗前,看着她从城堡里出来,走向军营。
脸上的温情和笑意随着女儿身影的消失而消散,努曼艾尔苦涩的自语:“修玛陛下,这时候以你的神名起誓说谎,你是不会追究的,对吧?”
他的目光转到更远处的天海交际之处:“我仍然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我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石子。所以,神皇陛下,女皇陛下,特蕾希娅,不管是哪一个你来做出裁定,都不要否定我的忠诚。”
“对了,今天是女皇陛下迁入神皇堡的日子……”
努曼艾尔肃然立正,抚着胸口,向西北方向深深鞠躬。
抬头时,他眼中已噙满泪水。
他低声道:“特蕾希娅,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