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憾

    灭霸那高大魁梧的身躯本来很有压迫力，但是搭配身上那件笔挺西装，以及碧莲上的金丝眼镜，就显得儒雅随和了不少。

    他点了点头，走进会议室和同事们打了声招呼，

    再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叠纸质文件，分给项目管理委员会中的其他成员（泰坦星高层举行会议时仍提倡使用纸质文档而非电子文件，以防止信息泄露），

    众人摊开文件扫了一眼，文件的内容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大致是光引擎的研工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极短时间内就能研出属于泰坦星自己的光星际舰船，

    毫无疑问，这绝对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消息，

    光引擎的研成功，有益于民族、国家，乃至整个文明，

    它不仅意味着星际殖民计划得到了最关键一块拼图，更意味着着泰坦文明势力版图将在未来得到巨大扩张，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光看完文件的第一部分，参加会议的航天航空局高层们已经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把什么和平奖、终身成就奖朝灭霸团队砸过去，让他立地封圣，将他直接推上神坛，

    考虑到光引擎的历史意义，这种待遇可毫不过分。

    就在与会人员一个个心脏狂跳、难以自抑的时候，李昂抬了抬手，示意众人继续看文件的第二部分。

    “立即展开kTx——星球的殖民项目？”

    航天航空局的副行政长官照着文件第二部分的标题念了出来，困惑不解地抬起头，看了灭霸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在文件的第二部分中，灭霸用严肃无比的语气，阐述了立刻开展星际殖民计划的必要性，

    看那字里行间的警告意味，如果泰坦星不能在一百年内殖民外星球，就会顷刻覆灭，亡国灭种一样。

    众人从文件中抬起头，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副行政长官瞥了坐在席的李昂一眼，看后者一副闭目凝思的模样，只好轻咳一声，对灭霸说道，

    “萨诺斯，先我谨代表我自己、航天航空局的诸位同僚，以及泰坦星全体民众，向你表示诚挚的感激，感激你对光引擎研项目作出的努力，但是...”

    无论在哪个种族、哪个文明、哪个语系，“但是”这个词汇一旦脱口而出，就意味着话语的前半部分都可以作废，真正起到决定效果的还是后半句。

    “但是，你所提出的星际殖民计划，是不是太急了？”

    副行政长官犹豫着说道：“泰坦星所在的星区颇为贫瘠，哪怕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宜居行星kTx——行星，也有上百光年之远。

    殖民外星这种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计划，无疑是屈一指的重要，

    但是建造光引擎需要时间，建造配套飞船需要时间，训练船员需要时间，说服政府、民众需要时间，

    更何况在派出殖民飞船之前，我们还需要派出无人科考船、载人科考船进行全面考察，

    每一项工作，都需要大量的时间，不是说急就能急的。”

    副行政长官抖了抖手上的文件，轻声说道：“在座各位都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干上来的，谁都不是外行，

    大家都知道，哪怕有光引擎，kTx——行星殖民计划需要三百年的时间去筹划，最少最少也需要两百年，

    而你的计划书里，则不断强调必须要在百年内将泰坦星7o%以上的人口转移至kTx——行星...”

    副行政长官尽可能挑拣温和一点的词汇，和颜悦色地对着灭霸这位前所未有的大工程师说道，“这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啊....”

    如果换个别的人来，副行政长官恐怕早就把他喷得狗血淋头了，哪里还会这么礼貌。

    灭霸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而又坚定地说道：“我知道我所提出的请求相当过分，不过这些都有正当理由的——我们的星球，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无人吱声，近些年来，泰坦星的各个巢城当中，崩溃论喧嚣尘上，一小撮民众认为泰坦星迟早会面临巨大的政治和经济危机，即将全面崩溃。

    这种理论背后涉及了许许多多的数据报表，就算是专业人士也无法从那些繁琐的数字当中找到显而易见的规律，因此崩溃论的市场并不大——通常集中于那些愤世人群。

    会议室中的所有人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对于所谓的崩溃论并不怎么买账——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现阶段的泰坦星已经处于历史新时期，整体形势稳定无比，崩溃一说完全是荒谬至极。

    灭霸感受着这沉默的气氛，他环视一圈室内众人，缓缓说道：“人类社会自诞生以来，就始终面临一个困境：物质生活的贫乏和人类繁衍要求之间的矛盾。

    简单来说，就是人口增殖力，要大于土地生产人类生活资料力，不断增加的人口会出土地承载上限，而这多出来的人口，则会被以某种方式消灭掉。

    这种方式的表现形式有很多，瘟疫，饥荒，当然最普遍的就是战争——战争既能够解决人口问题，又能多出来许多物质资源。

    在泰坦星人研出可控核聚变反应堆之前，我们在战争的泥潭中挣扎了数千年，直到现在，我们以为自己制造出的能源，可以帮助我们跳出这个陷阱，

    从表面上看，我们成功了，核聚变反应堆源源不断地释放能量，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们享受了上千年的和平，战争一词从未如此遥远。”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灭霸所指出的问题正是马尔萨斯陷阱——当然在泰坦星上，这个理论换了个名字。

    副行政长官出言打断道：“抱歉，萨诺斯博士，你想要说明什么？”

    灭霸瞥了他一眼，徐徐说道：“我们错了。

    尽管可控聚变反应堆提供了取之不尽的能源，延缓了人口陷阱的作时间，但是问题就是问题，

    它就像是一个脓包，隐藏在健康的皮肤之下，随着时间流逝，这个看上去和其他皮肤无异的脓包会不断积蓄剧毒脓水，直到时机到来，才陡然爆，对整个生命机体造成致命伤害。”

    会议室内的众人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类似这种的威胁论他们听得实在是太多，耳朵都要起茧了，根本产生不了什么触动。

    灭霸毫不恼怒，他平静说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泰坦文明国富民强，科技实力足以提供足够优渥的物质资源，供养诸多巢城，

    就算人口过于拥挤，我们也能想出把人送到空间站上的主意，将所有要素都维持在平衡的状态，民众就算抱有些许不满，却也不会因为生存压力过大，生出什么扰乱社会秩序的心思。

    不过，我们好像忘了一点，那就是科技的展度。”

    会议室中不乏有才思敏捷者，听到这里面色微变，却听灭霸继续说道：“自从可控核聚变反应堆明以来，我们享受了千年的和平，

    科技一直持续不断的展，远远不断将科技力转换成生产力，将人口问题的矛盾压下。

    但是，这种科技的展，完全是建立在千年以前，物理大一统理论的基础上。

    近一千年来，我们只是在大一统理论上添砖加瓦，却从未有过突破性的进展，如果将视线拉大到千年范围，很容易现科学理论、科学技术的迭代度是在不断减缓的。

    眼下，人口问题还能保持平衡，但是当科学技术的展彻底停滞，不断膨胀的人口，又无法因为战争而被抹除，

    这就像是一口内外渐趋不平衡的压力锅，当压力加大到极限，压力锅就会变成炸弹。

    我能在这里保证，如果百年之内，我们无法将绝大部分人口转移至异星球，

    那时，人口会呈逻辑斯蒂式增长至极限，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将压倒一切，我们的文明将会顷刻崩溃。”

    灭霸的语气诚恳而认真，就算是那些航天局的官僚也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有人皱眉说道：“你凭什么说人口问题会压倒一切？

    转移人口至太空站的计划，在许多年前就被智囊团反复讨论研究过，能够完美排解社会压力，

    再加上泰坦星政府的宏观调控，引导民意，我并不认为会爆什么突性事件。”

    灭霸点头说道：“智囊团考虑的只是当时的状况，然而他们低估了人性的混乱程度。

    我在大学期间选修了一门名为‘心理史学’的新兴课程，这门课程也被称为‘社会物理学’，

    即将人类整体的运动看做是物质本身的变化，把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等社会要素综合考虑，结合大众心理，在一定程度上推测社会未来的展方向，

    简而言之，这是一门类似于‘大数据推导’的学问，只要采集到足够的信息，加之以合适的算法，就能预测人类的历史。”

    说罢，灭霸拿出个人信息终端，在上面按了两下，在空中投射出巨幅的、繁琐至极的计算公式。

    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尽管他们都听说过“社会物理学”这门新兴的社会学分支，但是当灭霸说出“预测历史”这四个字的时候，他们依旧无法接受。

    “荒谬ｚ扯！”

    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航天局精英们有些恼怒，他们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然而当他们粗粗扫了一眼图标之后，竟愕然现那些繁琐算法的背后，蕴含着美妙至极的数学规律。

    心理史学的一切，好像还真是那么一会儿事儿，而且看上去真的能够形成自洽...

    更重要的是，那些算式所推导出的未来可不怎么好看....

    “百年之后，泰坦人的自我毁灭倾向达到顶峰，对社会责任感的抛弃、对泰坦星政府权威的蔑视、对他人以及自己的残忍，

    会让人们相互排斥乃至仇视，抛弃大好的统一局面，根据地域、民族、文明、肤色再次划分人群，宗教越科学，狂热的个人崇拜越民主自由，

    最终，整个泰坦星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内乱，被分割成无数团体的人们相互攻击，再也无法形成整体，科技倒退数百上千年，自然环境与物质资源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坏，

    而永远无法点出外星殖民技术的泰坦人只能永远困在行星表面....”

    灭霸幽幽说道：“这就是社会物理学所推导出的未来，听说过大过滤器理论么？

    中级文明向高级文明过渡过程当中必然面临一场考验，这场考验的内容之一，就是突破人口陷阱。”

    会议室内再次安静了下来，精英们有些将信将疑——不得不承认，灭霸说的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想我们怎么做？”有人轻声问道。

    灭霸深吸了一口气，坦然说道：“很简单，我已经研出了光引擎，而各位要做的，仅仅只是代表航天航空局，支持我的星际殖民计划，

    只要在时间期限内，将人口转移至那颗kTx——行星，建造地外殖民地，一切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会议室内的众人们沉默着，将目光对准了席上的李昂。

    领导，你怎么看？

    “....”

    李昂的手指在木质桌面上来回敲打，他闭着眼睛思考了一番，不急不缓地说道：“可以，你的要求会得到满足，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李昂睁开了双眼，他看着灭霸，平静地说道：“在你的理论里，人均资源占有量的变动趋势，才是决定社会形态的最根本因素。

    战争与和平，美好与丑陋，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归结于有限资源与无限人口的矛盾。

    你想要和平对么？没有战争、没有混乱、没有人道主义惨案的和平，

    那么，就不要把这次的星际殖民计划当成结尾，我希望你能继续这项实验，深入研究，找到解决最终矛盾的办法。”

    鬼使神差地，灭霸点了点头。

    于是，事就这样成了。

    泰坦星航天航空局大力推动星际殖民计划，百年内，泰坦星的大多数民众都分批次前往新星球开拓殖民地，人口问题得到缓解。

    数年后，灭霸从政，成功当选泰坦星席执政官。

    他代表泰坦文明，参加到了这场星海竞争，以和平外交为主、战争威胁为辅的对外交流模式，在星区获取了一定的话语权。

    百年后，励精图治的灭霸以“兼容并蓄、和而不同”为口号，将周围星区的文明，同化加入泰坦文明，建立星海联邦。

    同年，基因药剂取得突破，步入生命晚年的灭霸得以续命，作为席执政官继续领导新生的星海联邦。

    千年后，不断扩张的星海联邦和平谈判，分化了最后一股反抗势力，至此，星海联邦的势力已经遍布整个银河系。

    至此，作为席执政官的灭霸颁布法令，一方面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和平有序地调控人口，另一方面向其他星系射探针，对外探索。

    开源，节流，人均资源占有量得到平衡的银河系，终于进入了整体和平的全新年代。

    ————

    作为新时代的缔造者、银河系的实际统治者，灭霸所居住的屋子未免显得有些简陋。

    低矮的茅草屋就建在半山腰上，从那扇老旧柴木门推门而出，可以清晰看见青山绿水、阡陌农田。

    灭霸就坐在茅草屋前院的摇椅上阅读着书籍，他那魁梧的身躯，早就因为岁月侵蚀而变得伛偻佝偻，深紫色的皮肤也满布皱纹，甚至连那双曾经锋锐无比的眼眸，也像是染上尘埃一般浑浊。

    在喜欢他的人眼中，灭霸是救世主，是神，是睿智深沉的领袖，是果敢无畏的英雄，是将和平带到人间的使者。

    在不喜欢他的人眼中，灭霸是独裁者，是疯子，是战争狂，是用和平谎言掩盖独裁真相的窃贼。

    但有一点不容置疑——无论是崇拜者还是诋毁者，他们现在享受到的，都是灭霸所创造的和平。

    这般想着，灭霸翻过一页书籍，他的妻子女儿、故友旧识早就已经被岁月带走，除了他所缔造的庞大帝国之外，他与这世间没有任何羁绊。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夙愿，再无遗憾。

    蓦然，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停下翻动书页的动作，抬起那苍老的头颅，看向那扇老旧的门扉。

    吱呀——

    门被推开，李昂的身影从门后闪出，依旧是那件标志性的白大褂。

    按照灭霸的记忆与历史记载，作为航天局曾经的局长，李昂在完成kTx——的星际殖民计划之后就已经病逝，历史对他的评价也仅限于“萨诺斯执政官曾经的上司”。

    一个已经死了上千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老年灭霸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轻微惊疑——他的阅历足以让他在最不可思议的情景下保持冷静。

    “完成夙愿的感觉如何？”李昂问道。

    “....很好。”灭霸平和地说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

    “既然没有遗憾的话，那就跟我来吧。”李昂笑着说道：“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