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花谢花飞飞满天 上
长安走进荣华殿的时候已经是一更天了。
荣华殿里昏昏沉沉,风声吹得那梧桐空枝簌簌有声。钟毓秀坐在妆台前,自铜镜中看见她来,便沉沉起身,“皇后娘娘。”
长安含着得体的笑意冷眼相望于她,“你知道本宫找你来做什么吗?”
钟毓秀的面上闪过一丝不驯的阴翳神色,默然道,“如果不是因为四皇子的事,皇后娘娘怎么会踏足我这荣华殿?”
长安嘴角的笑意带了一丝冷冽的迫寒,“你都已经猜到了。”
“月容既然决定去和亲,就一定会把真相告诉你。”钟毓秀淡淡的笑着,云鬓上珠影翠微,闪着清冷的光,她目视着长安,郑重道,“沈长安,不管你信不信,你的孩子,都不是我亲手害死的。”
“本宫知道不是你害死的云璟,可见死不救也是一种罪过。”长安的眼中有冷厉的光影旋转,“这和你亲手杀了他,并没有什么分别。”
毓秀心中猛然一搐,“你现在都知道了,却还要来见本宫做什么……”
长安眸光渐沉,“一命抵一命,这样最公平。”
钟毓秀脸上的颓然之色愈来愈深,她睁大了凄惶的双眼望着长安,“你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让他治本宫的罪吗?!”
长安的唇边衔了一丝决绝的笑容,戚然冷笑,“本宫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皇上。你的家世显赫,又有一子一女,想要你败落,这件事是足足不能够的。本宫,还要告诉皇上另外一桩事。”
毓秀闻言,神色立刻有几分惊恐,“还有什么?”
长安的目光有深不见底的彻寒,“宋燕姬,是你害死的,不是吗?”
毓秀惊得一个踉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言语之中尽是震惊与激冷,“本宫没有害死她,本宫什么都没做,是她自己难产死了,不干本宫的事……”
“如果你不在她的膳食里做手脚,昭仪会难产离世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做过!沈长安,你不要血口喷人!”
长安冷冷失笑,“你没有做过,本宫怎么会知道?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沈长安!”钟毓秀近乎癫狂,脸色顿时雪白,“你也恨毒了宋燕姬,本宫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恨她!她跟着皇上一同从临安回来,你早就恨死她了!宋燕姬死了,你不是很高兴吗?现在又在皇上面前重提旧事,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长安浑身簌簌发抖,言语中夹杂着深深的酸楚与难言的恨意,“因为我的云璟,是死在你的手里。这么多年过去,我慢慢可以接受云璟离世的事实了,可是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到死的时候,都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绝望,他在一种什么情况下死去,钟毓秀你难道不知道吗?!一个七岁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夺走了他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他喊你们去救他,你们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为什么要采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害死我的孩子?!”
长安情绪失控,泪水无声地滚落,“你想做什么,都冲着本宫来,恩宠可以给你,后位也可以给你,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他什么错没有……”
“你的孩子没了,难道我的孩子就好过吗?!”钟毓秀愤怒出声,满面晶莹的泪水陡然间泛起沉重的阴影,“本宫的亲生女儿,视本宫为仇人,要害本宫到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本宫的儿子,不得皇上的钟爱,一辈子都坐不上这个皇位!本宫出身名门,是尚书的独生女,家世不知道要比你沈长安好了多少倍,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地看着你当了皇后,看着你的儿子登上皇位吗?!”
长安的心肠转瞬刚硬,钟毓秀的话语瞬间激起她心底最深处的鄙夷与不屑,“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夺嫡之心吗?如果楚洛不是皇帝,我何苦要求来这么一个皇后的位置?你真的以为做皇帝有那么好吗?你已经有了显赫的家世,有了皇上的宠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钟毓秀颓然冷笑,那笑声却冷得彻骨,“沈长安,你也不要太得意。你的好日子,你以为还有多久吗?江陵王下落不明,皇上面上不提,暗里早就派人停止了搜救,假如王爷还活着,他也是自生自灭。你以为皇上真的很喜欢你吗?你以为他一辈子就喜欢你一个人吗?你真是痴心妄想,你看看现在的沈昭容你便知道了,帝王的心啊,从来都是漂泊不定的,你以为你得到了他的心,其实你得到的,只是一具皮囊而已。”
长安心中沉沉一颤,她勉力镇定,却依旧抵挡不住这些言语所带的彻骨寒冷。
她这一辈子,一直都喜欢着一个人。就连对楚瀛的那些情分,也全是因他而起。
只是活了这么多年,她却还是活不出个明白。
门外的天色昏暗一片,那灰暗的颜色如同沉沉铅块在长安的心中重重而下。
面对着钟毓秀,面对着这个她斗了半辈子的女人,她忽然一阵阵的失声冷笑。
第二日一早,沈长安便站在了明德宫的门口。
明德宫门气势恢宏,一如她初进宫时看到的一般。那时的沈长安,看着这一座殿宇,对坐在里面的人产生着无限的憧憬,可如今她再站在这里,只剩下空空落落的寂寥。
贺昇见到长安,起先是一怔,很快便道,“皇上在德妃娘娘宫里用早膳,等下便会回宫了。”
长安淡淡一笑,“无妨,本宫在这里等皇上。”
长安步入明德宫内殿,殿内龙涎香气袅袅,桌上几幅案卷散落,她一眼便望见了放在最上面的那幅画卷。
她双手捧起那幅画卷,望着画中的女子,手指不住地颤抖。
这么多年了,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忘记她。
他说过,他喜欢宋燕姬,是因她沈长安而起,可是如今,又有那一份情更多一些?
她仔细一看,画卷的旁边还题了两行小字,墨迹未干,像是刚刚题上去的。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燕双飞。
长安眼中的沉痛如随波浮漾的碎冰,在一瞬间弥散开来。
在这一刻,沈长安突然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不应该害死宋燕姬,她在宋燕姬最美好的时候害死了她,那么留给楚洛的,只是她美好的样子。对于一个女人最残忍的事,便是红颜老去,花落人亡,等男人慢慢厌倦,最终丢弃。
而她恰恰把这份最残忍的惩罚留给了自己。
年少的时候,怎么会想过,原来那样狂热的爱恋,也会有终于休止的一天。
死心太容易了,长安早就死了千千万万次了。她不知道哪一次才是最彻底的,而每一次死心过后,她又会见到他。在看到他软弱的样子时,她又会记起那些从前的时光。
那些痴狂,热烈,只属于楚洛和沈长安的时光。
不知什么时候,楚洛已经悄然走了进来,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温暖的余热,“在看什么?”
他的目光接触到长安手中的画卷,顿时沉沉一颤。
长安淡淡一笑,却平静得让人发寒,她徐徐展开画卷,望着画中的女子,恍若不经意道,“这画师把昭仪画得可真美。”
楚洛微微有些震惊地望着长安,但看着她一副平静神色,又忽然安下心来。他的目光移到画卷上,眼眶渐渐发红,忽而叹了口气道,“是很美,只可惜,她人已经不在了。”
长安将楚洛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微敛笑容,沉声道,“皇上可是很想念昭仪?”
楚洛眼波微漾,注目叹息一声,却并未作答。
而他这一声叹息恍如沉沉巨石坠入了长安的心底。
日光一寸一寸的斜下去,长安伫立在当下,突然有了曾经从来没有的决绝。
她这一世,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她早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于是,长安微微启唇,声音却是彻骨般的寒冷,“皇上,当日昭仪的死因蹊跷,难道皇上就没有一点疑心吗?”
说出这句话时,长安的心底是一阵阵的虚空,可是巨大的恨意翻江倒海地袭来,早就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
楚洛果然一怔,神色便有几分难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安微微敛容,“昭仪怀孕之时,一直未有异样,可为什么会早产难产,三皇子也因先天不足而死去?这件事臣妾一直疑心,于是借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事出缘由。”
楚洛闻言,目光陡然凌厉,“你可知道是为何?”
“此人做的滴水不漏,连臣妾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当日的始作俑者。”长安的面目温顺得无可挑剔,沉声道,“照顾宋昭仪和三皇子的太医杜仲已经被赶出宫去了,可错不在太医,而在小厨房的姑姑们。”
长安眼看着楚洛的脸色一点一点的灰败下去,最终面如死灰,他握紧的拳头一下子狠狠的砸在案桌上,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到底是谁!是谁做的!”
长安的笑意慢慢浮上唇角,“这个人,便是皇上身边的钟淑妃。”
楚洛闻言深深蹙眉,“钟淑妃?怎么会?她陪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并不像是这般狠毒无情之人。”
长安望着楚洛似信非信的面容,笑意渐渐冷凝在嘴角,“如果皇上不信,臣妾还有证人,皇上大可问她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