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传手
“哟嗬,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莫清表情慈祥地抚摸着袁雨潇的头顶,开始迂回进击。
袁雨潇水来土掩,微眯了眼,竟是一副颇为享受的表情,随着莫清的手轻轻晃动脑袋,“过奖过奖。”
莫清长叹一声,穷追不舍:“唉唉,一个有才华有前程的大好青年,就这么,就这么……”
“读大学出来又如何,终究还是参加工作。”袁雨潇有了几天的思想准备,所以战术得宜,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那是那是,搞科研是工作,卖小菜也是工作,是吧。”莫清是仓促上阵的,准备不足,只能转入防守。
“革命工作,行行光荣!”袁雨潇油盐不进地念起几年前最为盛行的口号。
莫清啼笑皆非地摇着头,摇着头,然后仰头干杯,含了那口酸梅汤半天,终于压下去,吁一口长长的寒气。
“也好,毕竟也是一个铁饭碗。”
莫清开始放弃劝说工作了。
“谢谢理解。”袁雨潇不卑不亢地拱拱手,也轻轻地呼出一口长气。
他在说服别人,更在说服自己。
“我一直以为,我们在求学的路上,会并肩走很久……”莫清的眼神有些散淡。
“对不起,我没有坚守自己的诺言。”袁雨潇觉得这一个道歉不能省。他俩曾多次在校园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现在他的做法,无异于临阵脱逃。
“但是工作后,我不会放弃读书!”他诚心地替以另一个承诺。
莫清聚精会神地搓动手中的杯子,不再搭理袁雨潇。
袁雨潇看他那无奈得近乎落寞的样子,想起他毕竟是一番好心来劝说自己,心里忽然有些不忍。一分钟前还刺猬般耸起防护服,现在却突然心软得一遢糊涂。袁雨潇经常这样。
他现在如此内疚辜负了他的好意,而且自己算是在多次憧憬过的共同求学的路上失约了。
据说成绩前列的同学往往是对头,成绩落后的同学往往是死党。袁雨潇与莫清,却一直维持了很铁的关系。一是因为在尚未形成竞争意识的童年时代就成了好友,二是进入中学后,两人的强项始终在不同的方向,莫清理科,袁雨潇文科,互相惺惺相惜反而加深了友谊。
两人静下来,心思各异地发呆。
“你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什么几年如一日,总是喝酸梅汤么?”袁雨潇笑一笑打破沉默,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喜欢喝呗,这有什么为什么。”莫清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其实啊,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们来这里总是一起喝酸梅汤,但我们的理由是不一样的,这个你不知道吧?”袁雨潇把话题越引越远。
莫清眼皮果然很快就抬了一下,在智商方面,莫清自恋得很。但他暂时用一声轻哼,表示不屑于回答。
“我知道,你点它,肯定是因为喜欢喝它,但是我却不同,我最开始,却并不是这个理由,因为我最爱喝的,并不是酸梅汤……”
“你是为了陪我,”莫清还是没忍住,以一副三年早知道的表情抢过话来,“这也符合你的性格……”
袁雨潇偏偏要大大地摇头。
“不完全是,我是因为,我的零花钱,只买得起这个!酸梅汤是这里冷饮品种中最便宜的,只要八分钱,而我以前得零花钱,一般只有一角。”袁雨潇自嘲地一笑。
“我早看出来了,我只是没点破而已,”莫清终于有些得意坐直了一些,“其实,我的零用钱并不比你多,可能有一角二或者一角五,够买一包奶糕的,所以也只买得起酸梅汤。不过,我并不是因为它便宜,而是因为确确实实喜欢喝它!”
“这个我知道!”
“如果我喜欢喝的,一次的零花钱买不起,我会等攒够钱了,再来买我最喜欢的,而决不会退而求其次!我俩性格就是这样,我总是追求最完美的,你总是很能将就!”莫清眼睛一转,“包括这次对未来命运的选择……”
“又来了,又来了!”袁雨潇赶紧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强行拒敌于门外,“我只是觉得攒钱太麻烦了……”
“你吧,怕麻烦也没错,不过也不全是怕麻烦,你看我特别喜欢喝这个,也有舍命陪君子的意思,你就是那种对自己特别苛刻,克己复礼的人,我说的没错吧。”莫清翘起了二郎腿,仰头望天。
袁雨潇不想让他太得意,挑开话头,“你知道我最喜欢喝什么吗?”
“嘿嘿,这个也看出来了,是冰咖啡!我这智商就这样!”
“也不怎么样,我最喜欢冰可可!”
“知道你不服气,这两样你差不多,我说这个,你必说是另外一个,你啊,煮熟的鸭子嘴巴硬!”
“好吧,你赢了,”袁雨潇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耸耸肩,“你今天找我来,不是来谈酸梅汤的吧,有什么重要事说?是不是想说一点——关于晓鹭的事!”
莫清仰起头来,仿佛对天花板上的大吊扇说话:
“是的,你说对了!今天确实是想说晓鹭的事!来之前,我不知道你放弃了读大学,现在看来,我想说的事更有现实意义了,因为你留在了本市!”
袁雨潇这回有一点云里雾里了。
“不过,刚才这个酸梅汤的话题还是蛮有意思的,对我很有启发,也许可以帮助我把事情说得更清楚明了。”莫清依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哦!晓鹭和酸梅汤还有关系?愿闻其详!”袁雨潇的兴趣果然被他提起来。
“你也知道,我就要去浙江大学读书了……”莫清说一半,停下来,凝视着他。
莫清有这种习惯,想要别人帮他把不想说的话补充完时,总是这个样子。那意思,以他的档次,他的朋友也应该是高智商的,或者至少是心灵默契的。
袁雨潇靠上椅背,好整以暇地微笑着望他。
莫清也靠上椅背,一副要跟他扛下去的嘴脸。
“请说下去。”袁雨潇知道莫清性格,不喜欢这种对着扛的状态,优雅地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莫清摇摇头,苦笑一下,表示屈服,“我走了,于晓鹭怎么办?”
莫清这语气,仿佛是即将远行的父母扔不下孩子一样,他就是这种自恋狂,朋友多年,袁雨潇太了解他的性格了。
袁雨潇灿烂一笑。他本想逗他一句“这与我有关吗”之类,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他斟酌了一下,终于以一种玩笑的口气说:“我知道,你就要离乡别井了,于晓鹭这儿呢,还半生不熟的,是不是打算先把她搞定了,以防丢失?如果是这样,好像用不着请示我吧!”
莫清眨眨眼,一动不动地望定他。
“哦,看你这样子,我说错了啊……”袁雨潇稍微想一想,“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你想托我帮你看牢了后院,防火防盗?是不是……”突然有些恍然大悟,“难怪你说我留在了本地,就更有现实意义!真的想让我给你把着后门?”
莫清还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继续玩“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
“倒不是不想帮你——甚至这个都不用你嘱咐的,问题是,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再说,我以什么立场去帮你管束她?瓜田李下,只怕还得惹一身膻,说我动机不纯!你说是吧?”
莫清干咳一声,“雨潇,我俩之间,有说这种话的必要吗?”
“我俩之间确实无必要,我相信你相信我就像相信你自己!”袁雨潇这句绕口令讲得认真严肃而斩钉截铁,“但是,零言碎语不是产生在我俩之间,而是人民群众中间的!”
“有道理!不过,如你我这等人士,会把流言当一回事么!”自视甚高的莫清,总要把自己的朋友也提到自己认为的高度。
“不幸得很——我在乎……”袁雨潇低头兼低声说。
莫清轻咳一声,“好像……好像有些离题了,我本来的意思不在这里……”他开始玩手中的杯子,看来他这回不是故意等待什么,而是难于启齿。
袁雨潇便不加犹豫地帮他说下去,“那么……那么,就只剩下第三种可能……”盯住了莫清慢吞吞地说,“你打算做陈士美!”
莫清继续干咳。
弄得袁雨潇的嗓子眼也痒了起来。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给个痛快话!”
“有些事情啊……还真的不能用是或者不是来简单回答的!”莫清叹了一口气,离开椅背,坐直了身子,“好吧,咱哥们也不相瞒,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我与晓鹭并没到男女朋友关系那一层,所以,陈士美是绝对挨不上的,而且呢,而且呢……”他呼出一口长气,很艰难地下了决心似的,“我和她将来也没有成为一对那个可能,这个大概是能够肯定的……”
“其实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袁雨潇把酸梅汤一口饮尽,“再请我一杯冰咖啡吧!”
“完全应该满足!”莫清赶紧起身,去买了一杯冰咖啡,双手捧放在他面前。
袁雨潇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暂且把咖啡放过一边,有板有眼地,把莫清起身去买冰咖啡时想好的话说出来,“其实你并非一点也不喜欢晓鹭,所以与晓鹭并不是绝对没有可能与你一起——这,都取决于你的现实状况,现在是晓鹭没考上大学,你看来是要鹏程万里了,又知道晓鹭多少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觉得欠了她一份情,现在想让我帮你来善后了,是不是啊?”
“我可不承认自己是陈士美啊,这是强加的……你先别急,我们就要分开了,我也真不想跟你争吵,没这心情!行行行,你说是,就算是!”
两人一时又静下来。
“那么……”袁雨潇总是扛不过莫清,“你想要我做什么?帮你传达你……嗯,谢绝她的意思吗?你要我怎么传达?”
“这个根本不存在,她又没提出什么,我怎么去谢绝!所以回到开头——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我总不能学堂吉诃德去大战风车!”
“就是啊,我也不知道能怎么说,暗示一下?打个预防针?”
莫清咬了咬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兄弟一样,也不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晓鹭其实挺不错的,善良,开朗,是不是啊……”莫清还是停下来,涨红了脸。这回他真不是摆酷,而是下面的话确实难乎为继。
袁雨潇心中掠过一道闪电。
“难道……难道……你是想……当个二传手,把球传给我?”袁雨潇觉得不可思议,异常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来。
莫清重重放下杯子,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好,我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晓鹭很不错,雨潇,我相信她是你喜欢的一个好朋友,当然……当然,你现在也许……也许可能说不上对她有那个意思,但接受她,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而你也是一个好人,不会亏待晓鹭,也许这样的结果,算是我对晓鹭最好的交待,我更希望晓鹭那个……不知道恰当不恰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我们三个人还是永远在一起,我这么做不算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吧,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