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初雪
虽然袁雨潇对这个自大狂最终的“救世主”论调不以为然,但莫清提出的问题却有极其尖锐的锋刃,何况这锋刃其实已经预埋在袁雨潇自己心底多时,因而他内外交迫,腹背受敌,只能回避。
其实从劝说信动笔伊始,袁雨潇就知道自己做的全是徒劳的事,但他还是不可为而为之。无非让自己安心而已。
袁雨潇明白,再劝已无意义,该说的,他都说尽了,他写那封劝说信的呕心沥血,只有高考考作文时可以比拟。
再回信时,他不再提及这个会让他心力交瘁的话题,莫清自然也乐得没了纠缠。两个人的通信海阔天空,但都对面前那个深坑视而不见。
袁雨潇天天下课便先去传达室,除了看自己是否有信,还兼着注意秦晴的信。
说也奇怪,再没看到秦晴有第二封“内详”信了。
袁雨潇当然不信莫清会到此止步,但他为什么中断了写给秦晴的信呢?
难道秦晴对第一封信的回复就是坚决的拒绝,以至于莫清第二封信就难乎为断?
但愿如此……
实际上,真正能阻止莫清的只有秦晴,如果她坚持拒绝,即使以莫清个性之强,也拗不过命运。这其实回到了莫清提出的那个尖锐问题:谁更合适,谁能凭自身的实力走到底?
从道理上说,也许莫清是对的,而自己只是个“卫道者”,一切顺其自然吧。
半年时间并不经消耗,转眼又临近结业考试了。这时,校内盛传着一个说法:凡有一科不及格的,将不发工作证。
这个传说使校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袁雨潇到学校传达室给父母以及于晓鹭打了电话,说这两周不回城,准备应考。
这周是一九八二年年尾,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校园。
校外也是一片银装素裹,这里的积雪,比城里的雪深厚干净得多。
学习虽然紧张,被拥于这样的雪景之中,袁雨潇还是忍不住诗兴大发,写了几首咏雪诗词。又被凌嘉民如获至宝地抄走了。想来,他又要藉此去与秦晴切磋文艺创作了。他俩的交往现在转入了“地下”状态,非常谨慎小心。
周日,袁雨潇静静地坐在寝室看书,时近中午,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抬头一看,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于晓鹭!她穿着花棉袄,系着一条绿毛线围巾站在门口,脸红朴朴的直冒热气。
“晓鹭!你……你怎么来啦?”
“我怎么不能来?我早就说过要到你们学校玩一回,现在你都要毕业了,再不来就没机会了。平时总是你来看我,这两周你不回来,我来看你,不好吗?”
“这个……你来玩,也不告诉我一声,一点准备没有……”
“这还要什么准备啊?你能准备什么迎接我?”她歪了头,饶有兴致地问。
确实也准备不了什么,他憋了许久,憋出一句“可是我们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打雪仗哪!”于晓鹭指着窗外,“城里哪有这么好的雪呀!这不是最好的准备吗!我好多年没打过雪仗了!”她兴奋得越发齿白唇红的。她真是一个很容易快乐起来的女孩。
“嘿,潇哥,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关寝室门……”
门外突然传来凌嘉民的咋咋乎乎的声音,紧接着,他便出现在门口。
一眼看到几年不见的于晓鹭,他立即爆出一阵大呼,“嗬!嗬嗬嗬!”
袁雨潇心里说,这是在赶鸡还是怎么着。
“嗬嗬嗬!嗬嗬……”不知是多少个嗬嗬之后,凌嘉民终于开始讲囫囵话了,“于晓鹭!是你吗?好久不见了啊!真是稀客啊!”
“咦呀,包打听C久不见!”于晓鹭这一向也听袁雨潇提到过这个老同学,“哟,你长高了好多啊!”于晓鹭对凌嘉民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
“你也是女大十八变了啊!”
“恭喜你啊!这么厉害,也考进税务局了!”
“我啊,纯属走狗屎运,不像潇哥,那是真材实料的!”
“其实你也蛮聪明的,就是不太发狠……”
两人叽叽呱呱叙别情,竟把袁雨潇晾到一边了,他正好落得悠闲自在地继续看书,多看一页算一页。
好一会,某人终于天良发现,“我就不喧宾夺主了,你和雨潇两个人去外面玩一玩吧,打打雪仗,怎么样?”
“我正想干这个呢,你真了解我啊!走!我们一起去!”于晓鹭鼓掌。
凌嘉民做了一个鬼脸:“我怕冷,再说,我还得给你准备中饭吧!”
“准备中饭?”袁雨潇抬起头来,有些诧异。
“是啊,留校的要报餐,你也不知道于晓鹭会来,肯定没她的饭啊。现在只能把你我的饭菜合到一起,三个人吃,另外,我在外面田里偷了两个大萝卜在这里,还和传达室周大爹买了两个鸡蛋,煮萝卜荷包蛋!”
他指着他带的煤油炉上的铝饭盒,那里面果然有两个蛋。旁边桌上放着两个萝卜。“鹭鹭莫笑,条件就这样,白水煮,我呆会到食堂搞点油盐看看。莫嫌弃。”
“这样最好玩!”于晓鹭继续鼓掌。
“你们去吧!”
“那就麻烦你啦!”于晓鹭大大咧咧地说,拉起袁雨潇,“别钉子精神啦,这点时间能做得什么!走!”说着,自顾蹦蹦跳跳地出门。
凌嘉民笑着递一个眼色,袁雨潇伸个懒腰,也笑着出门。
于晓鹭已经跑过了走廊,跑向校外的雪野。她晶莹剔透的笑声如雪一般飘洒,她的小羊角辫在笑声里打滚,她的绿围巾指挥着山风前后左右高高低低地起舞。袁雨潇在这一刻,觉得那跳跃的碎花棉袄像太阳,而自己像雪即将消融……
两人出了校门,一团雪扑地一下就砸在袁雨潇的脸颊——于晓鹭沿途已经悄悄地搓了一个雪球。
沉醉中的他未及提防,雪团飞散开来后,钻进他的脖子,冰凉的感觉把他刺激到现实中来。
“好家伙!你搞突然袭击!”他抓起一团雪,“我也要灌满你脖子!”
他扑到她面前,她笑着一退,脚下一滑,仰倒在雪中,他抓着她的绿围巾就要把雪往她颈中塞。
于晓鹭并未挣扎,双手作了投降的姿势,仿佛在静静地等待,她绯红的脸如白雪中的腊梅,仰面对着逼近的他,腊梅的暗香直入他的非凡的鼻子和青春的心尖。
袁雨潇不可控制地全身颤抖。
于晓鹭满面红晕地笑着轻声说:“耍癞皮,耍癞皮……”她半启的樱唇翕动着翕动着,离他的眼睛只有一尺的距离……
袁雨潇心中突然一惊。
现在只要往前再进一步,他就可能进入一个不知是什么结局的陌生故事。而他从来不喜欢在完全看不清结局的时候轻率地启动一个开头。先不去往前想今后会有什么不测等待着,眼前凌嘉民的进退失据就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例子……
在没有别人,更没有老天来替他作主的一刹那,他只能选择退却。
他全身一冷,一纵身,退出数米。
平稳了一下自己,他笑着轻声说:“好,我不耍癞皮!我站到这里,一样能够打到你!”
于晓鹭默默地望了他好一会,然后默默地低了头,开始团雪球……
雪野静默。
袁雨潇也开始团雪球,他被这雪野的静默压制了情绪,半天还团不起一个满意的雪球。
于晓鹭是最不习惯这样的静默的,她笑了一笑,“祝你新年快乐!”
“……彼此彼此!”袁雨潇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语言。
啪!一个雪球打到他的鬓角,“这是我的新年礼物!”于晓鹭的笑声随着雪球纷纷扬扬地飞了满天……
两周后,毕业聚餐开始了,那瓶泡了银环蛇的酒终于被周长子拿出来。袁雨潇也终于看到了这瓶带有传奇色彩的酒。那条银环蛇蜷缩在瓶底,它的眼睛不再如凌嘉民描述的那样又黑又亮,而是浑浊的灰色,袁雨潇略加一瞥便移开目光,他未敢与那蛇作长久的对视。105和108寝室的人分了那瓶酒,袁雨潇没喝。
那瓶酒每个人能分到的不足一两,但喝了那酒的,哪怕只一口,都醉了。有吐的,有泻的,还有一个又吐又泻的,那就是凌嘉民。
聚餐后,下午便有几台大客车接大家回城,凌嘉民经过几番激烈的上吐下泻后,被袁雨潇搀着上了车。车上,大家乘着醉意大笑大唱。凌嘉民却靠在椅背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袁雨潇感觉他现在似乎不只是身体的难受,而且有心情的低落。“嘿嘿,振作一点,现在毕业了,光明的前程在等待着你!”袁雨潇拍着他,看看大家醉闹成一锅粥,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又附耳轻声说,“爱情也等待着你,现在毕业了,你不是学生了,是国家干部,没有人再能够束缚你了!”
凌嘉民挣了挣身体,歪着嘴,带了一丝嘲讽的笑,“爱情只怕不会等待我了……”
袁雨潇要的就是他说话,一说话,就好排解,“这是从何说起,现在学校也干涉不到你了,我没听说有哪个单位会干涉职员恋爱的。”
“但是学校已经通知了我家,我家的老师傅已经……已经明确规……定,决不会接受这……这个学校时期就恋爱的……女生的!”
“慢慢来,不着急,先搞一两年地下活动,来日方长!”
“嗯嗯,来日方……方长,我不着急……”凌嘉民突然把头探出窗外,又大吐起来。
“怎么又吐了,你喝得不多啊!”坐前排的黄小旺转过身来,“不过,我也喝得不多,现在也蛮难受的,怪事!”
“不是醉,我觉得你们可能是中了蛇毒!”袁雨潇说。
“蛇毒?泡酒不都是用毒蛇的么?”
“肯定有一套制法,不是你们这么弄的……”袁雨潇话未说完,就被凌嘉民大声地打断了,“对,我是中……中毒了!那条蛇是毒蛇,是告密者!是背……背后使阴招的家伙……”
袁雨潇赶紧捂了他的嘴,“算了算了,你醉了,好好休息吧!”
凌嘉民身体突然软下来,闭了眼,几秒钟后,竟然酣声大作。
自八二年夏天到八三年年初的半年岗前培训,在将近春节时结束了。上班要在春节之后,所以袁雨潇有了平生最后一次寒假。
这个假期心情如此轻松,但人却非常忙碌。同学聚会史无前例地多。
也许是因为半年前的高考,让大家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人生转折与告别吧。
这个假期的相聚,依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比较起来,袁雨潇找到足以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工作,还是颇让一些同学羡慕的。毕竟刚刚结束学生时代,多数人的前途尚未确定。即使那些成了“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也还处于“在路上”的状态。况且他们同学中考上大学的也只是小部份人。
袁雨潇每收到一份羡慕便有一份感慨,现在他越来越感激父母为他做出的决定了。
莫清在假期没有回家,据他来信说,他与大学同学一起出去旅游了。
自从袁雨潇写信劝说莫清未果之后,两个人虽然保持着通信,但都默契地不涉及秦晴这个话题的禁区,决不越雷池一步。而且,袁雨潇也没再在传达室看到过秦晴的信件。因而,袁雨潇也不知莫清与秦晴的关系处在什么样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