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查账
金道通的脸居然有一点点泛红,“其实我也没你说的那样高明,我在那些专业老会计面前还是心虚的,想来那些机关事业单位的会议,可能混日子的相对多一些。我们初出茅庐,柿子还是得选软的捏。”
“这个……我比你还心虚……”
“好了好了,谦虚和坦诚是优点,但是出征的锐气很重要!”金道通打断他的话,“我们现在是无往不胜的别动队!”
两个人把单车踩得耳边呼呼风响。
到了那个招待所,金道通径直奔二楼的财务室。财务室房间不大,窗外正好有一棵大树,满屋浓荫,猛一进来还有些暗淡的感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桌边打毛衣,一个上十岁的男孩坐在她旁边埋头写字,满桌书本,看样子是在做作业。这不像是进了一个办公室,倒像是进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居室。
袁雨潇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金道通笑着向那个女人掏出工作证:“你好,我们是税务局的。请问会计在不在?”
女人立即满面堆笑地起身,一边忙乱地放下手中打了一半的毛衣,差点儿把旁边的茶杯碰翻,这种忙乱,加上她形象气质上那种谦卑,使她像是一个家庭妇女而不是在职场。
袁雨潇想,这个软柿子选得真是好,金道通如果不是像我一样有一个非凡的鼻子能嗅出什么气味来,那么他一定是事先踩了点的。
“我就是会计,欢迎你们!请坐!”她一边到旁边茶几上拿起热水瓶泡茶,一边向茶几两边的客座藤椅示意两人坐,看到那两张藤椅两个人都过敏了一下——虽然这明显是两张很陈旧的椅子。
两个人坐下来,金道通问会计贵姓,会计说她姓刘,然后金道通与刘会计客套了几句,甚至和那个孩子说了几句话,气氛变得十分轻松随意。
两人接了茶后,袁雨潇吹着滚烫的茶水,金道通则双手捧着杯,笑着说:“最近在搞财务抽查,我们来查查你们的账。”
袁雨潇心里说,最近搞财务抽查这事,好像没听说,自己是太不关心这些事情了。
“欢迎你们经常来指导!”女会计这时候终于现出职业性的微笑,“我们的专管员是小张……”
“张小明,我们是一批进来的。”金道通说。
“是啊,他人真是好,非常关照我们!”
“嗯,张小明人不错。他在三楼办公室,我们在一楼违章办公室。”
“难怪我去你们局里时,没见过你们……”
“啊,我们没有具体管单位,在外面跑,搞检查……”
“哦,原来是这样……”
袁雨潇听金道通这话挺有意思,集贸组与违章组在一楼,虽是隔间,却也可看成一个办公室,说违章办公室不能算错,集贸组天天在外面跑,当然也算是搞检查——检查无证商贩。这话每一句都不假,但一组合起来的印象却不见得真实了。仿佛他俩就是专门搞违章检查的。
“你们今天来……是发现我们有什么违章么?”刘会计果然综合了这些信息,还是有职业思维的。
“不是不是,只是随便抽查一下,例行公事。”金道通尽量把语气做得随意,表情做得轻松。
“哦,原来这样,那请你们多多指教,多多关照!”刘会计表情果然轻松多了,职场素养也适时显现,“有些过场也是必须走一走的,你们辛苦了!”直接把他俩的来意自我暗示为走过场。
“指教不敢当,我们应当向你们这些老会计多学习。”
“哪里哪里……”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厮抬厮敬地客气着,袁雨潇感觉这种过程特像旧小说里面常常出现的“大战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败”,而刘会计一边说话,一边也把桌子收拾好了,账本和凭证摆了一桌,蛮麻利的。然后,她要小男孩“到隔壁王叔叔那里去做作业。”男孩撒着欢儿就跑了,看来在母亲面前做作业还是蛮受拘束的。
“给你添麻烦了。”袁雨潇说。“没有没有!”刘会计笑着说。
袁雨潇看着堆了满桌的东西有些发呆,心想,我们看看凭证也就罢了,拿出这么多账本,这恐怕只有金道通看得懂,自己岗前培训学的东西,多是考试前突击灌进去的,早就还给老师了。好在今天本就有特别的目标,只要盯着会计凭证找收据就行了。
他拿起一本会计凭证就开始翻起来。
金道通看他在翻凭证,倒也不急着跟着翻了,便拿起一本账簿,居然和刘会计在那里“借方”啊“贷方”啊,“资金运用”啊“资金来源”啊地不停讨论起来,这些词语袁雨潇听着都很熟悉,但把它们连串成话以后,他就不太熟悉了,他只管认真看他的。
他的运气不错,刚刚翻了几页,就看到收款收据了,而且还有好几张,有“办公用品”,也有桌椅沙发,他努力抑制有些加快的心跳,仔仔细细地把凭证号,收据号和内容全部抄录下来,
金道通虽然在一边与刘会计聊得热水朝天,但眼睛不时瞟着袁雨潇,两人偶尔一对眼色,金道通就从袁雨潇的神态上知道他大有斩获。
抄录了几份之后,刘会计也开始注意袁雨潇——也许她一开始就注意着,她凑过来看了一下,笑着问:“这些有问题吗?是分录做错了吗?”
“嗯……”袁雨潇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
金道通连忙走过来,拿起袁雨潇抄录的东西,一边看,一边笑着说:“有一点问题,不过,不是你们的问题。”
“哦,那就好!”刘会计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应该开收据,他们完全可以到我们的窗口去开正式的*。”金道通说,“开收据,使他们漏了本应交的税。”
“对对对……”刘会计附和说。
“我们要以这个作为证据,去向他们追缴税款,为了保证这些证据的真实可信,你们要给我们盖章签字确定一下。”
“这个当然是应该的。”刘会计说着,想起什么又问,“我这里只有财务章,没有单位公章,行吗?”
“可以,只是起一个证明作用而已,另外你签个字,毕竟,你是经手人。”
“那当然。”刘会计一一按金道通所说的做了。金道通心满意足地要袁雨潇把东西收好到皮包里,然后告辞,“今天真是打扰麻烦了!”
“哪里,指导了我不少,得谢谢你!”
“还影响小朋友做作业了。”袁雨潇补充一句。
“没事没事,希望你们经常来指导才好!”
“好的好的……”
“和张小明一起常来玩,一回生,二回熟!”
“一定一定……”
辗转客气许久,刘会计一直把他们送下楼,送出大门。
“下一步我们该去追查这些人了吗?”袁雨潇一骑上车便迫不及待地问,“这可有些难度……”
“上哪里去追这些人,我们可没这时间精力,也没这本事。”金道通说。
“那我们只好找刘会计这边的麻烦了。”袁雨潇说。
“那当然啊,他们接受这个收据,本身就违规了!”
“这么说,明天来他们这里……”
“罚款!”金道通表情认真地说,“说真的,今天我和刘会计谈业务实在谈得太融洽了,让我明天来罚款,面子上确实过意不去,还是想请你一个人来,怎么样?你今天毕竟与她没什么太多交流。”
袁雨潇听他说面子上过意不去,本想说自己也是一样,但金道通的理由还是很充分的,他与刘会计确实聊得更融洽。只得刹出差点出口的话,改口说:“当然没问题!”
“那就拜托了!我看,就罚两百吧!”
这个数字让袁雨潇小吃一惊,但他没动声色,重复了一句:“没问题!”这一句,音量不觉地小了,他又大声补一句:“好吧!”
“谢谢啦!”
“谢什么,都是公对公,为党国!”袁雨潇说。
次日,袁雨潇再次走进招待所办公室时,办公室收拾得井井有条了。刘会计显然没料到他隔天又来了,意外的神色十分不加掩饰。不过,因为一回生,二回熟,她显得比昨天更热情,那笑容看上去更加由衷,而不像昨天那样职业化。“欢迎你们常来!”她一边泡茶一边说,“小金怎么没来呢?我昨天跟他学到不少东西!我没正规学过会计,原来是对付着做出纳,老会计退休后,我接了位,也是边做边学,到底比不得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昨天我收获真是不小!”她爽朗地笑着,坦诚地说着,显示出她快人快语的性格。
她越这样,袁雨潇越局促不安,他想最快地切入主题。一是怕她又来讨论会计问题,那他可受不了,二是又怕说得融洽了,他无法开口说罚款的事——连金道通都没好意思来,他的脸面可比金道通嫩多了。
“是这样的——”袁雨潇直着身子坐在藤椅边上,接过茶便放在茶几上,把皮包端到胸前,作出随时打开的姿态,“我是来把昨天的事情处理一下的。”他自觉自己声音很涩。
“哦,一天就追查到那些人的下落了,你们效率可真够高的!”
“不是不是,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昨天回去把工作向股领导汇报了一下,股领导认为,你们……咳咳,贵所接受非正规的收款收据,这本身已经违反了制度的。”他有些口干,想去端茶,又忍住了。
“确实,我们大意了,幸亏你们来了,谢谢你们来指导我们工作的不足,这对我们以后真是一个促进……”刘会计依然笑盈盈的。
袁雨潇清清嗓子,打断她的话,“……所以,所以,领导认为,应当作必要的处罚,以使你们吸取教训,今后加强管理,堵塞漏洞。”袁雨潇渐渐越说越顺,这些话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它使自己处于一个执行者的位置,而当自己有了一个并非自己所愿,而是秉承领导命令的理由时,他的底气就相对足一点了。
“处罚?意思难道是……处罚我们?”刘会计这才意识到什么,但她笑容一时收不回去,僵在那里,僵得脸都红了。
“是的,我今天来,就是来罚款的。”袁雨潇说到这句时,语气坚硬。
刘会计僵着笑脸望了他两三秒钟,表情有些尴尬,但旋即,她又漾开了笑说:“罚几块钱也好,算是买个教训吧!”
袁雨潇不再与她对视,低了头,慢慢从皮包里拿出他带来的转账缴款书,那上面连金额的大小写都填好了——两百元。
“是这样,我把转账缴款书带来了,你们把账号填上,盖上印鉴就行了!”
“好的好的!”她舒手接过缴款书,看了一看,脸上的还僵着的那部份以及漾开了的那部份笑,同时刷地一下褪得无影无踪,嘴张得老大,“两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