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已经在家门口等到焦躁不安、火气直冒的半夏,在看到香圆垂头丧气独自走进来,也不管药堂里都是排队等着看诊的病人,众目睽睽,他一个箭步过去,一把抓住妹妹就往内堂里冲。
“哥,你干嘛啦?”香圆就这样沿路尖叫被抓了进去。
成堆病人和十几个大夫也被惊吓到。
“现在是在演哪一出?武松捉潘金莲也不是这么个捉法呀!”罗一品满脸纳闷。
“老爷,您就没有别的例子好举了吗?”一旁倒茶的老管家忍不住翻个白眼。
“话可不能说呀,阿福。虽说老爷我是玩票性质的老生,但是对于戏剧我也是有那么一点研究的,比方说——”
“老爷,喝茶了。”阿福老管家把茶奉上。
“你先听我说嘛,比方说‘紫钗记’里头呢……”
“老爷,喝茶了。”
罗一品哀怨地望了他一眼,只得接过。“啐,让我说一说戏不行吗?最近好不容易才培养出这么一个新嗜好的说。”
而在另一头,香圆则是被半夏给架到七愿楼。
“二哥,你到底在做什么?”一路上她只听到风声咻咻咻从耳边掠过,一定神就看到自己坐在七愿楼的大厅里,半夏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小团呢?”他质问。
一提到小团,她的鼻头没来由一酸。“回家了。”
若不是小团千求万求,要她绝对不能跟二哥谈及这一切,她真的想先狠狠痛殴二哥一顿,然后再掐着他的脖子逼问他究竟是跟小团说了什么?小团要放弃这段感情,一定是二哥无意中又说了什么伤害她的话。
她虽然不懂暗恋的心情,但是小团这些年来待二哥的好,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也对二哥的迟钝与毫不在意感到气愤。
“回家?!”半夏吼了起来,“你怎么可以让她回家?她的身子还没有全好,昨天还躺在床上昏睡那么久,说不定随时有晕过去的可能,你应该把她带回‘一品回春院’才对,怎么让她自个儿回家了?”
“她坚持要回家,就是不想留在这个伤心地。”尽管小团求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香圆还是忍不住忿忿地道。
“伤心地?怎么会?”半夏一怔,随即怀疑地瞅着小妹。“是你自己瞎说的吧?”
香圆不理会他的质问,目光凝视着他,“二哥,你现在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对小团的?”
他霎时被问住了,英俊的脸庞变得僵硬且神色复杂。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戒慎地瞪着她。
香圆故意说反话。“我是说,小团虽然跟我们很要好,但毕竟不是我们家的人,我们也没理由硬要留人家在这儿休养,所以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紧张?”
“我一点都不紧张。”他咬牙切齿的吐出话来,“还有,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冷血无情?小团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吗?”
“对啊,她是我朋友我都不担心了,你穷着急个什么劲儿?”她就要看这个白痴二哥能够迟钝到什么样地步。
“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小团……小团她就像我们的手足一样,难道一直以来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妹妹。
“所以你是说,小团就像我的小姊姊,你的小妹妹,就只是这样而已?”香圆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小团要放弃对二哥的爱了。
“当然就是这样,不然还有什么?”他黑眸里闪过一丝不自觉的异样。
“你是不是也这样告诉她了?你只拿她当妹妹?”香圆一腔浊气陡然上涌,声音忍不住大了起来。
“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究竟想从我这儿打探什么?”他后退了一步,突然有些恼羞成怒,愤慨道:“难道你们是故意联手捉弄我的吗?昨天晚上小团说她爱上我了,今天你又问我这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问题——”
“她说她爱上你了?!”香圆陡然一惊。
天哪,小团居然真的鼓起勇气说出口了?!
“我本来以为她是落水后受惊过甚,以至于脑子一时胡涂了,所以才会说出这种奇奇怪怪的话。”半夏强抑住心头莫名的骚动,“但是我现在怀疑你们俩是套好的对不对?故意想整我是不是?”
被妹妹逼问到绝境,也因为回答不出自己对小团究竟抱持何种心态,所以他固执的牛脾气倏地发作,不由分说就认定这一切皆是出自一个恶劣的玩笑。
一定是她们故意捉弄他,要跟他开玩笑……
“二哥,你没救了。”香圆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最后喃喃叹气。
她简直不敢相信二哥居然会说出这种混帐话!如果她功夫了得,一定会把二哥毒打一顿好向小团陪罪。
“你怎么这样对二哥说话?”他一时被骂懵了。
“你可以继续把小团当妹妹看待,你也可以不用爱上她,但是你认识她这么多年了,怎么会以为她是个会玩弄别人感情,开这种下流玩笑的人呢?”她真的替小团感到不值。
真的是一条死巷、一堵墙壁……难怪小团会心灰意冷。
香圆忍不住鼻头也泛酸了起来。
“我……”半夏自觉失言,忍不住揉着眉心,烦躁抑郁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混帐话,但是我真的被你们搞昏头了,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她直视着他,语重心长地道:“二哥,我也帮不了你,这些事你得靠自己去体会、去发觉……如果你还是不懂,那就证明你实在太没福分了。”
“这又跟福分有什么关系?”他浓眉打结。
“总之,你好自为之吧。”她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长吁短叹地起身,走出七颐楼。
半夏伫立在原地,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迷雾和思索中。
香圆会这么说一定是别有深意,但是……到底是什么啊?
难道这一切会是真的,小团真的爱上他了?!
他的心脏卜通狂跳了起来,无法抑止的羞窘感不断在胸膛紧紧纠结,甚至扩散到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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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一夜无眠,困扰焦虑苦恼得跟头困在笼子里的老虎般不安地团团转。
直到天乍亮,他就忍不住冲到小团家门口。
秋天的清晨寒意袭人,他却浑然未觉,只是迟疑地望着紧闭的两扇门,内心强烈交战挣扎着。
半晌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他喃喃自语,语气听来茫然。“她不可能真的爱上我……她真的爱上我吗?可是我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我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吗?”
就这样跟个疯子一样颠三倒四自问自答,可是他的脑袋想到都打结了,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好半天后,他才发现门还是紧闭着,没有开。
“天杀的!我真是个大笨蛋。”他低咒一声,真想重重踢自己一脚。“现在都这个时辰了,他们自然是在市集里准备做买卖了。”
可是小团身子还没完全好,她应该还很虚弱才对,怎么可以赶着去做生意?
半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脸色大变,胃不知不觉绞拧成了一团,二话不说就跃身而起,施展绝妙轻功点花踏柳而过,一眨眼便来到市集里。
果不其然,脸色还有一些苍白的小团在那儿磨刀,崔老爹则负责把新鲜的猪肉摆出来。
“崔老爹早。”他先是跟长辈打招呼,随即走近她,脉搏突突悸跳了起来,英俊的脸庞不知怎地微微一红。“小团。”
方才熊熊燃烧的怒火全不见了,他忽然有些腼腆心慌,在喊了她一声后,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二少爷早呀。”崔老爹笑呵呵的打招呼。
小团闻声抬头,看见他先是一呆,随即嫣然一笑。“半夏哥早。”
见她神色自若的模样,他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滋味。
“呃,早……”他有些不自然地微笑,“你……在忙啊?”
“嗯,要开始做买卖了。”她用一瓢清水洗了磨过的尖刀,用布巾擦干,然后又取了另外一柄菜刀,边磨边问:“半夏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他讷讷地开口,“那个……”
“哪个?”她迷惑地望着他。
“我是说,你如果忙完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他掌心都冒汗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才歉然地道:“半夏哥,对不起哦,我还要送猪肉到城外的野店,恐怕不能跟你吃饭了,你还是找香圆吧。”
“谁要找她?”他心头涌起一股深深的失望。“我不要别人,就只想和你一起吃饭。”
小团好像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这是生平第一次……
他心口不禁微微发凉。
“对不起。”她还是满脸真挚,歉然却坚定地拒绝。
“那么我陪你一起去送肉,就城外那家‘开饭野店’对不对?”他硬生生挥去那股奇异的恐慌感,热切地提议。“送完了肉,我们再去‘浮云居’吃八宝鸭。”
“可是除了送肉以外,我还要去几个地方。半夏哥,真的不方便。”
半夏登时大受打击,脸色发白了。
小团凝视着他深受打击的神情,纵然心如刀割还是必须硬着心肠,将他拒在门外。
这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对他和她都好……她不断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再心软,再让自己无法抑制的澎湃深情泉涌而出,再度吓跑了他。
就这样远远地爱着他,一丁点都不要表露出来,那么他就不会有压力,她也不必害怕会永远失去他了。
可是他失落的模样还是令她心痛……
小团连忙低下头,假借忙碌掩饰几乎就快要忍不住掉出来的泪水。
“爹,梅大娘昨儿是说要帮她留一颗猪心对不对?”她故意望向崔老爹问道。
“是啊。”崔老爹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半夏,突然有点恍然大悟。“呃,团儿……二少爷是在约你吗?”
“不是!”
“是!”
他俩异口同声,只不过一个是承认,一个是否认。
“不是。”小团坚定地道:“半夏哥只是太无聊了,想找个人陪他吃饭,可是我今儿真的没空暇。半夏哥,真是不好意思了。”
半夏痴痴地凝视着她,心底一片乱糟糟。
她是在逃避他吗?今天怎么会对他如此客套而疏远?
“小团,可是我有些事想问你,我希望听你亲口告诉我答案。”他终于把话问出口,“你那天说的究竟是真是假?就是你喜欢——”
“可是我现在在忙耶。”她的心漏跳一拍,急忙装作满脸抱歉之色。“改天好吗?”
“但——”
“小团,‘杀千刀’来两个!”郭大妈嗓门奇大无比,打断了他俩的对话。“要剁细一点啊,我要包包子用的。说起我家那两个小孙孙哪,就爱吃我做的肉包,他们还知道要指名你剁的肉馅呢,说吃起来又鲜美又多汁,还一点都不塞牙缝,哈哈哈……”
“大妈,那是您家的小孙孙不嫌弃呀。”她甜甜笑道,暗自庆幸郭大妈出现得及时,拯救了她几乎就要溃散的盔甲。
否则他再站在那儿,再用那双深邃而热切的黑眸望着她,她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扑进他怀里,热泪决堤,紧紧抓着他不放。
才只短短一个晚上,她就想念他的笑容、他的味道,想到都快发疯了。
她对他已经深深上了瘾,现在要戒掉是何等困难?
“小团?”半夏怔怔地望着她,声音里有着不自觉的祈求。
她眼眶迅速灼热了起来,急忙又对郭大妈道:“大妈,下次你也教我怎么做肉包好不好?我爹最爱吃肉包了,所以我想试着做做看。”
半夏伫立在原地,觉得好像刹那间被万箭穿心了。
肉包,他不喜欢肉包,他喜欢她做的饺子啊!
为什么小团要回避他的眸光?还假装没有听见他的呼唤?
破天荒的,他心痛的发现自己竟然不在她的视线瞳眸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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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行尸走肉般飘回了“一品回春院”。
“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刚刚知府老爷亲自来找你,说什么最近有个绝世大淫魔逃过了北方捕头们的追捕,好像跑到咱们开封来了……”罗一品激动地拉着他的袖子,兴奋地道:“知府老爷亲自来拜托你出马去捉大淫魔呢!来来来,这就是海捕公文上头那个大淫魔的绘像……喂?喂?”
半夏整个人像三魂走了七魄,只是茫茫然地望了父亲一眼,随即意志消沉地道:“没兴趣。”
什么?!
所有在大厅里的人都惊呆了,还以为突然集体被传染了耳朵失灵症。
“你没兴趣?!”罗一品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怎么可能没兴趣?以前你只要找得到借口溜出门,就算只是小小的扒手经过,你就跟条见了兔子的热情猎犬一样火速冲出去……可是你现在居然说你对捉大淫魔没兴趣?”
他呆呆地看着父亲。“大淫魔又怎么样?那个现在一点都不重要了。”
小团要去做肉包了,不做饺子了……她宁愿跟那个唠唠叨叨的大娘聊天,也不愿意同他说话……
他的世界好像在刚刚整个翻天覆地了。
“你怪怪的哦。”罗一品打量着儿子异样的神情,“好像是一时受惊吓过度,以致心肝脾肺肾全都错了位……怎么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小心看到人家解尿吗?”
“我不喜欢肉包。”半夏突然悲从中来,控诉道。
罗一品顿时傻眼。“肉包?”
他被区区一颗肉包吓到?不会吧?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很痛。”他望着父亲,迷茫的眸光里隐含求助。“爹,您想我是不是中了什么毒?”
还是上次“霹雳水酥散”的毒压根没有驱净?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止是胸口痛,全身上下也都虚软乏力,连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
罗一品从来没见过这个比牛还强壮的二儿子这个样,甚至比上回误喝了香圆的消脂茶还凄惨,难道真的是着了人家的道吗?
“快快,爹帮你把脉。”罗一品急忙替儿子号脉。“嗯……你脉搏时而虚浮时而滞重,精气神严重耗损过度,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打击,但就是没中毒。哎呀,爹看了这么多年的病,还没见过像你这种怪症状啊。”
“没有中毒?”那么他为什么会觉得胸口阵阵针刺,而且疼痛还越来越剧烈?
尤其他的胃像化成了块冰冷的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腹间。
“你这是心病,不是生病。”罗一品断言道。
咦?难道跟小团有关?
“我不舒服,要回房躺一下。”他脸色苍白,无力地挥了挥手,踩着虚浮的脚步走进内堂。
“等等,那大淫魔的事怎么办?”
“我不知道。”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内堂门口,全药铺里的人声全炸了开来——
“总捕头怎么了?”
“对啊。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他这么意志消沉……”
“他脸色苍白得跟团棉花似的,好可怜啊!”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是手骨脱臼待治的“庆图楼”店小二阿忠问出了所有人心头的大疑团。
但是就连罗一品也给不出个答案。
他也很想知道儿子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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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后,小团沐浴洗去了浑身沾染上的猪肉味,穿着一件淡红色衫子、鹅黄盘扣短棉袄,手上捧着两颗馒头,静静坐在屋檐上,眺望着开封城里典雅古老雁尾屋顶。
这是她这些年来染上的“坏习惯”之一,自从她十岁那年,半夏习得了一身精妙绝伦的武艺后,他便常常带着她跃上屋檐,居高临下地俯望着整个开封城。
她仿佛还感觉得到清风阵阵扑面而来的感觉,他衣袂飘飘,被风拍击出的轻微声响。
他志气昂然地告诉她,总有一天他要走出开封府,放眼天下,成为第一名捕。
她永远记得他俊秀的脸庞上,那掩也掩不住的光芒,就像初生的朝阳,即将迎向最灿烂时光。
他一步步朝自己的梦想前进,而今年方二十六,就已是南八省的总捕头,声名震慑中原。
时光荏苒,她却还是一个卖猪肉的姑娘。
多么不成材啊,这样她居然还想要成为足以匹配他的人?
她边咬着馒头,边含泪微笑了起来。
幸亏她的告白,他不当作一回事,否则就算羞也羞死她了。
“团儿,你在上头做什么?”崔老爹抱了一堆旧衣裳要送给贫苦人家,无意间抬头看见女儿坐在屋檐上,吓得老脸发白。“危险!危险哪!”
“爹,我没事。”小团连忙擦掉眼泪,对她爹挥了挥手,展颜道:“上头景致真好看,您要不要也上来瞧瞧?”
“哎哟!我这把老骨头可爬不上去,更何况我怕高、头会晕……”崔老爹阿弥陀佛了好几声,忧心道:“你可得当心点啊,别摔着了。”
“放心啦,我身手这么矫健。”她嫣然笑道。
“对了,昨儿我送礼去‘一品回春院’,罗神医对我热情得不得了,”崔老爹既是受宠若惊又是满心疑惑。“什么亲家前亲家后的……团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和二少爷……”
“我和二少爷什么都没有。”她稍嫌急促地否认。“爹,罗神医是同您开玩笑的,您也知道他老人家性子最风趣了。”
“是这样的吗?”崔老爹搔了搔头。“可是我看今天早上二少爷那模样,好像对你——”
“爹,您别瞎猜了,他只是无聊。”小团努力稳住声音,不让莫名的哽咽又涌上喉头。
崔老爹纳闷了一会儿,摇摇头迷惘道:“真是爹多心吗?团儿,你真的没喜欢上二少爷?”
“爹,您怀里的衣裳掉了。”她顾左右而言他。
果不其然,崔老爹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开来,大惊失色。“呀,我的裤子……都沾得一地灰了,这样怎么送人呢?我真是笨手笨脚的……”
她听着爹爹在那儿嘀嘀咕咕,忙着收拾衣衫,小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