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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骆驼与稻草(十)

    福建抚标浩浩荡荡的从城下而过,登上了信江码头上的渡船,一如三天前那些广信府绿营那般。

    城头上,总兵和他的部下们眺望着抚标的行军队列,怎么看怎么觉着那些福建绿营的士卒们都是垂头丧气的。甚至,就连那些军官也好不到哪去。唯有那已然立于渡船之上,要为大军开道的巡抚大人显得意气风发,好像只要他一到,明军就会灰飞烟灭似的。

    “那厮定是打算过了江,便找个安全的所在一蹲,广撒探马,了解明军动向。而后,出动骑兵对明军以及明军的补给线进行频繁骚扰,逼迫明军撤军。最后再杀良冒功,用老百姓的脑袋来向郑亲王报捷,谎称他有击溃明军之功!”

    总兵如是想来,看向身边的几个亲信部将,亦是在他们的眼中得到了相差无几的回应。只是越笃定佟国器会如此,他便越是悲愤——明明在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到了,明明是我先想到的,若非明军一股脑的杀出了南部的山区,我完全可以用杀伤相当的说辞来免罪的。

    这一系列操作的个中细节,总兵觉得就算是佟国器做不全面,他麾下那两个副将、游击也是久经战阵的老行伍,没有不懂的道理。只可惜,在这一点上他是真的猜错了,那副将和游击与他一般,甚至越是走下去就越是想不明白佟国器到底想要干什么。

    渡过了信江,这支由两千六百余绿营兵组成的清军便径直南下,无有丝毫的犹豫。只是,若是未能先看到的佟国器的斗志昂扬,而是率先注意到那些绿营兵的垂头丧气,也实在不好说是出征,还是出殡。

    大军南下,一如当初逃离建昌府,仍旧是由那个佟国器的亲兵队长带队作为大军的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大军循着广信府绿营逃回来的旧路南下,直奔着他们逃离的山口。按照正常逻辑,明军既然是追杀溃败的清军,肯定也是从那里杀出的。这样一来,便可以顺利的拦住明军北上的道路。

    然而,这样的顺利却是这些绿营兵所不愿看到的——不只是普通士兵,几乎也没有一个军官愿意如此。至于那几乎二字,却是因为起码还有一个人表现出了对佟国器的方略的信心十足,那就是那个曾经的亲兵队长,如今的福建抚标守备,也是那个正在引他们去黄泉的牛头马面!

    “咱们要不要劝劝佟抚军,这样走下去再有个半日就要与贼寇撞上了。”

    王副将的不安映在了邓游击的眼中,后者却也只是叹了句“抚军现在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听不进去的”,便低头不语。

    “那也不能就这么去送死吧?”

    送死,说来即是好笑,也一点儿不好笑。好笑的在于,他们是两千六百余人组成的大军,而明军则只有五百兵,一营而已。足足五倍的兵力,就算是比之先前惨败而归的广信府绿营,也是两倍有余。

    可问题在于,战争的胜负概率可以用数量化来进行计算,但战争也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数学计算那么简单。广信府绿营好歹还是一支建制完整,各级军官对于下属都有着多年威信的正规部队。而他们,一群溃兵而已,从佟国器带着最早的那几百人从新城县溃逃开始算起,到现在也连一个月都没到。更别说是其余那些陆陆续续加入的大多数,很多也就只认识直属上司和同在一个什的那十来个人罢了。而且还只是认识而已,军官的威信、袍泽间的互信,都还远远没有树立起来。

    这样的军队,碰上了前不久在正面对决中以少胜多,轻而易举的将他们赶出了建昌府的明军,只怕是连两千六百只兔子都不如!

    从渡江开始,走到现在,不过一日而已。仅仅是在昨夜,便有数十士卒趁夜逃离。即便是仍旧留在军中的,也无不是如丧考妣一般,好像过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就要去向列祖列宗解释他们为什么会留着蛮夷的发型。

    能够维持到现在的状态,副将和游击很清楚,无非是时间太短和佟国器前不久带他们逃出生天的威信仍在。否则的话,估计大军开拔都将会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说是走到现在了。

    听到那句送死的话来,游击抬起头,看了看副将,思量片刻,随即表示即便是佟国器听不进去,他们作为下属的也应该去劝诫一二。于是,二人便一起策马来到了佟国器的近前,压低了声音来表明他们的看法。只可惜,佟国器果不其然的听不进去。

    “大军让开大道,仅凭骑兵骚扰和威胁粮道,此非杀敌报国之道。”副将和游击的建议与广信府总兵的想法并无二致,奈何佟国器并不认同:“现在是巳时二刻,再有半日便是傍晚。”

    由于夜盲症和夜战举火即为靶子的问题存在,所以交战双方都会尽可能避免。到了傍晚,天色开始渐渐暗了下来,所以很有可能会被拖到来日再战。但是,当面就是明军,以着当下福建绿营的士气,这一晚上怕是要跑没了一大半人,到了明天不还是死路一条吗?

    作战经验丰富的副将还想要再劝劝,哪知道这时候那游击却对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二人便领命而退。

    “你为何不让我再劝?”

    “兄长,你没发现吗,佟抚军的样子,好像已经胜券在握了。”

    半个时辰后,大军埋锅造饭。由于距离明军越来越近,清军的士气也在急速跌落,以至于想要再度开拔都费了好长的时间才得以成行。甚至哪怕是开拔了,行军速度上也比上午要慢上许多,更别说是和昨天相比了。

    清军在路上磨磨蹭蹭,佟国器似乎也并不着急。就这样一直到了临近傍晚,大军先锋突然传来紧急军情,说是他们的探马与明军的探马遭遇,甚至探马都依稀的看到了明军的步兵。

    这样的消息,登时便引起了一阵骚动。军官们好容易稳住了士卒们躁动的情绪,便连忙赶到佟国器的近前。哪知道,看见的却是佟国器的智珠在握,一如大半月前带着他们逃离建昌府时那般。

    “已经是傍晚了,我军兵力雄厚,贼寇是不敢轻易夜战的。”

    夜战的胜负概率,与其计算双方技战术水平远远不如去比较一下哪一方的运气更好。这些军官虽说都是底层军官出身,但从军多年,这方面的经验还是或多或少的有一些的。就算是不明白道理,起码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有旧时大帅们的处断可循。

    佟国器说得不无道理,但问题夜色总会过去,到了明天还是会天亮的。无非,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罢了。以至于,此间的部分军官甚至脑子里萌发出了一些疯狂的想法。比如,如果劝说佟国器撤军不成的话,那就干脆大军直接压上去,与明军夜战——既然是拼运气,他们人多,取胜的机会按说也会更大一些。

    “无需如此,我军只要让贼寇明白双方的兵力差距就足够了。”

    此间,佟国器心意已决,大军继续前进。至傍晚时分,与先锋部队合兵一处的同时,更是看到了明军的探马,下面的士卒登时就又是一阵骚动。

    “摆好了架势,莫要让贼寇看轻了我军。告诉将士们,我军表现得越强势,贼寇就越不敢轻易动手!”

    欺软怕硬,其实换个角度去看,就是当你表现得越软弱的时候,就越有可能会遭到欺辱,反之亦然。这个道理,即便是没有读过书也都是听说过的。于是乎,清军强撑着开始列阵,明军的探马似乎也并没有继续压上来的打算,只是远远地眺望着,似是为清军的勇气所迫。

    很快的,明军的大队也跟进了上来,但是那一面书着房宿营游击将军林的大旗却并没有继续前进的打算,只是就这么远远地看着清军。

    明军没有立刻发起进攻,着实让清军松了口气。只不过,明军没有发起进攻,他们也不敢动手。就这么一直耗下去,伴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可见距离越来越近,这支明军竟然选择了掉头而去。

    “通报下去,告诉儿郎们,我军的兵力雄厚,使得贼寇不敢轻易与我军交锋!”

    虽然未发一矢,更未斩首一级,但明军却是当着他们的面儿退兵的。哪怕,他们也并不敢追上去,甚至不敢表现出来任何追击的架势,仍旧让这些清军兴奋不已。

    “死里逃生吗?”

    看着欢呼的将士们,佟国器却是暗自冷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能够逼退明军竟然已经足够让这些绿营兵有了好似打了胜仗的喜悦。或许,是他们的对手不同了;或许,是他们前不久才被这支明军击败过;也或许,是因为没有八旗军在侧。大概,是这样吧。

    这个时辰,明军选择退兵,清军在目送明军消失于视线之内后也选择了退回到不远的一处镇子。进了镇子,清军便将镇子里的老百姓尽数轰了出去,扔在野地里,一旦有明军靠近,这些人就势必会受到惊吓,从而给了镇子内的清军以预警时间。美其名曰:人肉铃铛。当然,为了稳妥,清军自家的夜不收也尽数放了出去,以防明军夜袭。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待到第二天,各营的军官清点人数,发现还是跑了近百个清军。这些人大概是觉得昨天傍晚明军退兵,今天还是会打过来的悲观主义分子。对于这些家伙,佟国器的指示则非常简单,那就是懦夫不配分享战功,便再没说别的。

    吃过了早饭,佟国器便派出了探马向南打探明军的情况。两个时辰后,探马匆匆赶回,说是已经没了明军的踪迹,只发现了一处明军遗弃的营寨,里面留下了大量的武器、号坎和旗帜,看样式原主人应该都是广信府绿营。

    在再三确定了明军撤军之后,佟国器便率军去拾破烂,或者说是去打扫战利品。待大军抵达营寨,看着那些绿营的号坎和旗帜,那个素来机智的游击将军当即拜倒在佟国器的面前,大声赞颂道:“若非抚军老大人带着我等出征,逆贼林德孝必定伪装成广信府绿营去骗府县城池。正是抚军老大人神机妙算、神勇非凡,我军才得以挫败贼寇的阴谋诡计。此实乃朝廷之福、大清之福啊!”

    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有了带头儿的,其余的军官、士卒们亦是纷纷拜倒在地,高声歌颂佟国器的丰功伟绩,一时间,鸟雀腾空、狐鼠四窜。而后者,亦是捻须而笑,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很快的,战利品被收敛了起来。至于继续入山进剿的选项,也立刻被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的巡抚大人给否决掉了。用佟国器的话说,那就是贸然入山,很可能会遭到明军的伏击。现阶段,能够挫败明军进攻广信府的势头已是全胜。至于入山进剿,他们只是授命协防,能够逼退明军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佟国器此议一出,当即便得到了全军的极力拥护。于是乎,大军在焚毁了营寨后便大摇大摆的踏上了返回贵溪县的归途。

    到了第三天的午后,大军已然出现在了信江之畔。在总兵再三确认过身份后,贵溪县才调来了渡船。至于为何会如此多疑,下面的将士们有所不满,但佟国器却是能够理解。毕竟,明军用绿营旗号骗城的说法他在建昌府就用过,这一次弄不好还要用上一次,他都用两次了,还不让人家怀疑一次,那就太不厚道了。

    福建抚标趾高气昂的回返贵溪县,还特意绕城走了半圈,最后穿城而过。用佟国器的话说,这是要用清军取胜后的威武雄壮之姿来安定民心、震慑潜在敌人。但是看在这些江西文武的眼中,却分明是福建绿营的耀武扬威。

    奈何,形势比人强,佟国器自称有击退明军之功,而且还带来了十来个斩首,本就是国舅爷和巡抚的身份让他们更是没有了质疑的勇气,只得任由他施为。

    大胜而归,自然也是要大加犒赏,当夜全军自是酒肉管够,佟国器亦是在营中大宴众将,好不快活。一直到了深夜,宴会才在佟国器的离席后渐渐散去。众将,多是独自回去休息,唯有副将和游击虽说喝了不少,但却在四下无人之后,将面上的醉意一扫而空。

    “广信府的那些家伙刚出兵,佟抚军是料定了他们会输!”

    “佟抚军也是料定了明军在傍晚会放弃与我军交战,哪怕就凭着我军当时的士气,他们完全可以一鼓而破的!”

    “还有,佟抚军当初在新城县可是比我还要先弃城而逃的,结果他竟然还敢掉过头去救人,竟然还让他成功了?”

    “我听说,在临近建昌府和广信府交界的所在,他们一度被明军追上。谁知道,佟抚军来了一手虚张声势,硬是把明军吓跑了。”

    “兄长,我不记得佟抚军以前有这么神机妙算啊,他好像是从新城县丢了之后就突然开窍了。”

    “贤弟,你是说,佟抚军与逆贼陈……

    “噤声!”下意识的环顾四下,游击确定了周遭无人,才总算是松了口气,随即以着更加细微的声音对副将言道:“这些都只是咱们的猜测,没有证据的。而且,我觉得这对咱们兄弟来说没准是件好事。”

    “你是说,戴罪立功?”

    “英雄所见略同!”游击抚掌而赞:“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的让佟抚军觉得咱们是可以信任的自己人。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默契的话,咱们跟着佟抚军起码不会成为明军的优先打击目标;如果佟抚军真的开窍了,咱们也好跟着水涨船高。”

    暗处的窃窃私语,佟国器自是一无所知,此时此刻的他虽是早已退席,却仍未休息。一个人坐在案前细细的思量着,任凭时光飞逝。直到天色微亮,烛火挣扎了最后一线光影,他才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但愿,郑亲王能看懂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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