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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年五岁

    这是一个孟冬时候天气晴朗的黄昏。

    夕阳,是红的。

    远山上的枫叶,也是红的。

    红得就如同这满城还没有凝固的鲜血!

    城,是江南西路属下南丰城,也正是王庆所建立楚国的都城。

    血,是战争过后,从千千万万将士与战马身体中喷涌而出的鲜血。

    铁血的将士,正是为了这尸横遍地的战争而生。

    冰冷的刀剑,也正是为了这滚烫迸流的鲜血而生!

    当这千千万万人与马的鲜血交融在一起的时候,就绝对没有人还能分得清,这血究竟是从哪一具倒下的尸体里流淌出来?

    因为所有人的鲜血,都同样鲜红。

    战马的鲜血,也和人的血一样火热通红。

    鲜血,永远都比枫叶更红,也比夕阳更热!

    天地间似乎都已完全被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弥漫。

    几个人封侯拜将、功成名就,千千万万人血染沙场、马革裹尸。

    一将功成,万骨已枯!

    这就是战争!残酷的战争!

    今天,正是梁山宋江受朝廷之命,统领大军二十余万,打破楚国都城南丰城的日子。

    南丰城已完全被鲜血染红,红得耀眼。

    血是红的,但地道却是黑的,黑得已完全接近死亡的颜色。

    在这漆黑的地道中,只有幽灵才会存在于如此黑暗的地方,绝对没有人会相信这里还会有生命存在,因为在这样的地方,你永远也看不到任何光明。

    但是王流却正在这条黑暗的地道中。

    王流是楚王王庆的儿子,也是太子,他今年还只有五岁。

    五岁,正是一个人的人生中最纯净欢乐无忧无虑的时光。

    但是王流现在却必须选择逃亡。

    现在他就要通过这条黑暗的地道,走出王宫,开始他的逃亡之路。

    若不逃亡,他就只有死亡!

    在这个国破家亡的时候,这地道中接近死亡的黑暗,却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这条地道,是王庆当年建造宫殿时,事先在城下挖掘出来的,可以从内苑一口枯井中直通城外军峰山下军峰观。

    王流从来都没有到过这么黑暗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漫无边际的黑暗,究竟是走向光明,还是通往死亡?

    王流虽然贵为太子,但在这样的时刻,却没有精兵强将护送,因为绝大多数楚国将士的头颅,都已经被敌人那锋利的刀割下。

    就连他的父亲王庆、母亲段雪琴,这个时候,也很有可能已在别人的铁蹄下,践踏为泥。这泥,当然是红色的肉泥!

    现在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三个女人。

    这三个女人,一个叫作石萝依,一个叫作薛红泉,一个叫作杜丽英。

    石萝依本是房山寨下的富家千金,手无缚鸡之力,父母都被房山寨的寨主廖立杀死,是王庆与段雪琴夫妻从廖立的手中将她救了出来,并被段雪琴认作结义妹妹。

    薛红泉和杜丽英二人,却都是后宫亲卫。

    因后宫中又无能统军的大将,仅有几百个宫女、内侍以及三四十后宫护卫,楚王妃段雪琴迫不得已,便将自己的儿子王流交给了这三个人。

    王流现在已被人用麻布团团裹住,捆绑在薛红泉的背上。

    在这个与父母生离死别的时候,五岁的王流并没有哭,他的身体虽然被紧紧地包裹起来,连呼吸都很艰难,但是他的手里却在紧紧地握着一颗珠子。

    他没有从他的父母亲手中,得到那八大军州,八十六县之地。他唯一得到的,就是这一颗还没有鸟蛋大的珠子。

    这颗珠子,叫作“滴翠珠”,也就是佛书上所说的“琉璃珠”。

    在王流以后的漫长人生中,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忘记那一刻。他的母亲将这一颗系上红绳的珠子,挂在他的脖子上,潸然泪下,悲痛欲绝,抚摩着他的脸,对他轻轻说道:“孩子,你我母子二人,也许永别于今日,这‘滴翠珠’本是你父王赐给你的,今天你就带着它,从宫内地道逃出城去,长大以后也好做个念想。如果不幸遭诛,也是命该如此,如若皇天护佑,便能逃出生天。望我儿能得诸神护佑,逢凶化吉,遇事吉祥。”

    石萝依、薛红泉、杜丽英等三人,保着王流,下了地道。

    杜丽英提剑在前开路;薛红泉背着王流,走在中间;石萝依却提着一个装满了衣物和金银的包裹,走在最后。

    三人在黑暗里慢慢地摸索着前进。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前方洞口忽然出现一丝光亮,只见有二三十级台阶,通向地面。

    杜丽英屏气敛息,握紧了她手中的长剑,先探出头来。

    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道:“好了,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杜丽英一听这话,大吃一惊,抬眼看时,只见两三个道士,以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带七八个士兵,守在洞口。

    杜丽英纵身跳出,以剑护身,挡住洞口。

    薛红泉、石萝依也随后出来。

    那军官模样的人,长得十分高大,胡子拉碴,灰头土脸,浑身血迹,见三个女人带着一个包裹得如同粽子般的孩子出来,瞪大了双眼,连忙问道:“请问来的可是王妃与太子吗?”

    杜丽英警惕地盯着这人,看了很久,却并不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的?”

    那军官连忙作礼道:“小将张长盛,受大王差遣,在此恭候王妃与太子。”

    杜丽英问道:“哦?大王现在哪里?”

    张长盛道:“大王兵败,无法入城,现在已往云安去了。大王说宫内有地道直通到这观中,猜想王妃及太子必定从此逃出,令小将在此专等,保护王妃、太子,往云安会面,再图后计。”

    原来,楚王王庆在兵败后,准备杀回宫中,领妻儿从地道逃出,再往云安,不曾想冲突不进,只得先走,命副将张长盛领二十来个楚兵,来军峰山下军峰观等待,随后往云安来。

    杜丽英听了,心中大喜,指着薛红泉,对张长盛道:“我二人是宫内亲卫,我叫杜丽英,她是薛红泉,保护太子和王妃结义妹妹石萝依在此。王妃在宫内抵挡贼兵,实不知性命如何?”

    张长盛听罢,长叹一声,叫守在道观外的士兵牵马过来。那军峰观观主也想得周到,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包干粮取出,交付张长盛提了。

    众人上马,张长盛别了道士,领了众人直奔宜黄县而去。

    却不曾想,张长盛等人来这军峰冠时,早被宋军将领白胜手下军士看见,白胜秘密使人跟踪,盯住这军峰冠,探听得反王太子王流在这里。白胜喜不自胜,心想自己天大的功劳在这里,绝对不可错过,亲领部下五百兵追来。

    张长盛等人,保护着太子王流,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向前乱奔,只听得身后马蹄声似雨点般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只吓的石萝依浑身打颤,上下排牙齿捉对厮杀。眼看慢慢追近,张长盛高声道:“三位姑娘,你们先行一步,我等众人在后,挡住追兵。”说完将身上干粮取下,抛给杜丽英,又大喝一声,声如雷鸣,道:“兄弟们都给我停下,抵挡追兵。”

    张长盛等二十来个男儿忽地勒马,横刀在那尘土飞扬中,等待白胜军马到来。

    薛红泉、杜丽英、石萝依三人为救小太子,本都抱着必死之心而来,见张长盛等人驻马停步,抵挡追兵,也不管他们,一路狂奔而去。

    那白胜见了,一面分二百兵去追赶反王太子王流,自己跃马挺抢,领一班军士,来迎张长盛。这白胜武艺低微,怎么抵挡得住张长盛?来往招架,只几合,败下阵去。

    白胜便令军士将张长盛团团围住厮杀,张长盛左冲右突,杀死宋军三四十人。宋军一齐退后,乱箭齐发,可怜这二十来个沙场男儿,遍体中箭,有如刺猬,浑身流血,都被射死。张长盛大叫一声,也倒在地上而亡。

    薛红泉、杜丽英、石萝依三人,保着王流,自从王宫后苑枯井进入地道,舍命而奔,至此已有约两个时辰,而且那马已被将士们骑战了一天,又长途狂奔,这三匹马哪经得起这样折腾,已累的四肢酥软,身体发颤。薛红泉所骑马先失前蹄,将她颠下马来,那马倒在地上,肢体不举,汗流遍体,抽搐不已。

    后面追兵又到。

    薛红泉右脚着地,一跃而起,一刀割断身上布条,将包裹起来的王流丢与杜丽英,自己提刀徒步来迎追兵。宋兵见了,并不上前,只是弯弓搭箭而射,薛红泉挥刀将飞箭一一拔落,挺身杀向前来,被马军围住,好一场杀,血肉横飞,又杀死、砍伤追兵三四十人,忠诚薛红泉,又力竭而死。

    杜丽英将王流横在马上,与石萝依打马前行。这两匹马已都是渐渐走不动了,任你如何抽打,只是慢慢地移。二人心急如焚,索性弃马步行。

    天已黑。

    无边无际的黑暗,已完全将大地吞没。

    杜丽英将包裹的王流绑缚在背上,打个结在胸前,牵起石萝依,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慌不择路,一顿乱撞,只顾望前而去。

    一番鞍马劳顿,又连夜徒步奔波,到次日凌晨,二人已筋疲力倦,来到临江军属下新淦地界,却又闻身后马蹄声大起,看看追近。

    石萝依与杜丽英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手中提着一条禅杖,领着数百人马,飞奔而来。来的这人却是花和尚鲁智深。原来白胜因来追赶,遭遇张长盛等死士,军士死伤近半,回南丰禀告宋江,谎说贼兵人马众多,抵敌不住。宋江又派遣花和尚鲁智深领五百兵,连夜来追王流。

    这鲁智深追至跟前,见是孤儿寡母,带一侍卫,走得风尘仆仆,疲劳之极,狼狈不堪。这鲁智深虽然是个杀人放火、不守清规的和尚,却绝不是个会欺凌孤儿寡母的小人。当时见了是这样的三个人,坐在马上,皱了皱眉,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石萝依与杜丽英见了,如痴如醉,不明所以,呆呆地望着这几百人,直看到鲁智深一班人马尽都退去,才放下心来。

    这二人一路惊慌,又没进食,这时已完全有气无力,索性将王流也解放出来,坐在地上,翻开军峰冠道士装着干粮的包裹,却是一包油蜜蒸饼。

    王流刚刚醒来,正饿得慌,见了蒸饼,有如饿死鬼投胎,整整吃了六个。石萝依与杜丽英也各吃了三四个。

    王流扑在石萝依怀中,轻轻问道:“姨娘,我娘呢?到哪里去了?”

    石萝依轻轻抚摩着王流的脑袋,道:“你娘已经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我们现在就去找她,还有你的爹爹,好不好?”

    王流点了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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