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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大雪

    hi sir  要是没听清病名,金总差点以为自己得了癌。他胡乱联想了一下民国戏的那些治病桥段, “地下党拼死争夺青霉素”, “女主角一支青霉素救男主”, 金总指点江山:“打个盘尼西林不就好了吗?”

    脚盆鸡一脸迷茫:“……盘尼西林?”

    青霉素直到二战时期才开始临床应用, 眼下的青霉素,只怕还在实验室里抠脚。金总当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 金总等鸡走了,又喷周裕:“都他妈说了别请鬼子, 你跟他是有一腿啊?”

    哪里来的乡下野鸡,青霉素都不知道,害得金总还要卧床静养。

    周裕对少爷的暴躁已经麻木且从容了:“他内科还是顶好的。”

    “南京就日本鬼子会看内科啊?”

    周裕擦擦汗,干脆把白小爷搬出来,露生摇头笑道:“你和周叔闹什么气?东洋大夫也是大夫呢, 安心养养罢!”

    周裕在旁边一脸忠心太监的表情, 衬得白小爷倒像贤妃娘娘, 周公公进谏忠言:“小爷说的可不是吗?少爷好生躺着,这不是计较家恨的时候,格格都过世了,西后她老人家也进皇陵了, 咱们把病治了, 才是正理。”

    露生笑道:“都怨我上回和你说夫子庙唱戏, 又把你的心说病了!”

    一通歪话, 真是鸡同鸭讲。金世安给他们弄笑了:“你们懂个屁。”

    闹了一遍, 东洋大夫照旧请, 又请了一个善诊脉的名中医,中西结合的调理,按理说应该药到病除,谁知半个月里,越病越重,露生慌了神,心想少爷何曾吃过苦?这必是为我累病了的缘故,因此衣不解带地榻前守着。众人怕金忠明知道,又要惊风动雨,又怕不去告诉,再担一层干系。

    金世安仿佛料到了,醒时就跟露生说:“别告诉我爷爷。”

    露生问他为什么,金总扶着头,说的都是胡话:“告诉他他不得接我回家?我们俩不就分开了。”

    说完又一头栽进枕头里了。

    露生一个人在榻前发怔。原本是为心事要避着他,现在想回避也无从回避,也无心想别的事了,只盼他快些好起来。

    他怀着一份别样柔肠,又兼着知恩图报的心思,病中大事小事,不肯假他人之手,都是自己进进出出地忙,偏偏金总还只要他,一醒就问“露生呢?”他的意思是“露生休息没有”,大家听成“我要露生伺候”,真把露生累得日夜无休,冬天里养胖的肉,春天又耗成清瘦。

    柳婶看一堆小丫头闲磕瓜子儿,唯有白小爷辛苦受累,气得无事找事,拿瓜子壳做理由,把娇红翠儿骂个狗血淋头,回来又跟小爷抱怨:“成日说要报恩,这现世报就来了,你是欠他的。”

    露生捧着药道:“婶子是享福久了,忘记自己什么身份,她们是伺候的人,难道我不是?都是当奴才的,还分三六九等呢?”

    柳婶自小抚养他长大,心中爱他,如母爱子,偏偏儿子爱上个攀不着的假女婿!这种丈母娘的心情跟谁说去?因此也赌气回道:“你算奴才?你好歹也是半个主子!你就一心向着他,也不见他怎样爱惜你,满屋都是使唤的人,怎么就盯着你一个人用?”

    她是气话,听在小爷耳里简直快变成甜蜜的佐证,露生把脸一红:“自然是因为我贴心。”

    柳婶真想晃晃她这干儿子的头:“我看到明日他娶个少奶奶回来,你还安心不安心当奴才!”

    露生才不理她,露生端着药就跑了。

    这一场病直到五月里才逐渐康复,可喜金忠明一点风声都没听见,来了两次,态度也比前几次和蔼,也不骂他孙子举止不得体了。大家瞒天过海,都是谢天谢地。金世安也不知道病中是谁照料,露生也不曾说,裁了,大家和和睦睦又玩上。

    这一日晚饭依然清淡,因着少爷连着生病,白府上下是真不敢动荤腥了,一天到晚地清粥小菜。送来一道鸭子汤,盐水鸭吊的,鸭肉都剔了不要,只留一个架子,里面清清净净的春笋双菇。

    露生给世安布了菜,也坐下来。金世安先大喝了一口汤,随口道:“爷爷今天又过来了。”

    “说什么了吗?”

    “他说要我去相亲。”

    金忠明今天来看他,说他养了这么许久,身体好了,也该去见见人了。秦小姐为着他的病,人都瘦了一圈儿。

    “去见见人家,到底是对你一片痴情。我看几家的姑娘,都不如萱蕙对你真心。”

    金世安没当回事,“哦”了两声。相亲不就是带姑娘吃饭吗?这个金总擅长。以前王静琳也给他安排过,两三次后没下文了——白富美们看不上金总,嫌金总品味烂人又二缺,一股暴发户的横劲惹人厌。加上王静琳这个婆婆不好说话,有钱人家的女孩子更不乐意跟金总来往,金总只能在前女友这样的小家碧玉身上下功夫。

    也因为这样,相亲并没有给金世安留下什么阴影,阴影都让女方承受了。

    金总在榕庄街憋了快半年,都快憋死了,别人的穿越都是第一章就有妹子,他的前十章都和基佬相伴度日,感觉这不是穿越爽文,是他妈的修仙文。民国纸醉金迷的生活到底什么样?油腻的妹子到底在哪里?种马的后宫究竟何时开启?

    金忠明这老封建还算干了点人事,没有包办婚姻,是让金总自己去相亲。金忠明说得宽和:“就是这个不好,还有朱家的成碧,钱家的素云,都是文雅闺秀,自小儿认识你的。你也不必非要奉承哪一个,且看谁对你真心,谁合你的意,你就和人家处处也无妨的。”

    老爷子你这个口吻真的非常霸道,简直是皇帝选妃!

    当然后面还有一句:“你是年过而立的人,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是要齐家,我看萱蕙真是难得的姑娘,模样是不必说的,性子又好,温柔孝顺,你也拖了人家这么些年,见一见,也该考虑婚事了。”

    这句金总神游天外,权当没听见。

    爽文男主的生活终于要来了,难怪自己接连不断地生病,这是天将降妹子于男主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金总还有点儿小激动。

    他这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于露生却不啻轰雷掣电。

    露生骤然听得“相亲”两个字,心中大吃一惊,脸上不肯露出来,怔了半日方笑道:“应该的,旁人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走了。”

    ——说不出的心如刀绞,那一会儿筷子也拿不稳了。

    沉默片刻,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是哪家小姐?”

    “好像姓秦吧。是什么醋厂老板的女儿。”

    是秦小姐,露生知道。秦家到底讲情分,过去金家江南豪富,作威作福,许多人上赶着提亲,都是情理之中。现在金世安病倒了,谁肯把女儿嫁进来。秦烨倒舍得闺女,露生想,外面都说秦小姐对少爷一见钟情,看来不是假的。

    有这份痴心的,原不止他一个人。

    他在这里愁肠百转,金世安瞅着他,忽然嘿嘿笑起来:“干嘛,你舍不得我呀?”

    露生脑子里全是“相亲成亲”四个字,答话都是身不由己:“娶妻生子是大事,我们怎么好拦着。”

    金世安撇撇嘴:“我都没见过她,这就要结婚啊?万一长得跟凤姐一样怎么办。”

    露生不知道“凤姐”是谁,只是被金世安一说,只得勉强微笑:“秦小姐是金陵名媛,我虽没见过,也听人说她的确美得很。”

    金世安啪嗒放下碗,凑近了去看露生:“那你干嘛臭着脸?”

    露生避开他,不声不响地夹了一箸如意菜。

    金总趴在桌子上,拿手在露生眼前晃一晃,又晃一晃:“我去相亲,你不开心?”

    露生仍是不理他,一口嫩豆芽吃进嘴里,咽下去都是刺,十几年做戏的功夫,这一刻拼死也要演出来,只是眼不是自己的,笑也不是自己的,全是堆出来给人宽心的,心里如同有把剪刀,一刀一刀剪得凄厉。忍耐又忍耐,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是懵的。

    他往这头避,金世安海非要往这头凑:“干嘛呀突然跟我翻脸?”他在露生脸上左看看右看看:“我说哥们儿,你是不是弄错了,你把我当你少爷了?”说着拿肩膀撞他:“哦哦,现在换成喜欢我了?”

    这话问得惊天动地,露生连坐也坐不稳了——他怎么现在问他?他居然现在问他!

    露生一时不知该答什么,茫茫然低头道:“没有的事,你别逗我。”

    金世安捂着肚子爆笑:“我就是觉得逗你特别好玩儿。”又捏着他的脸:“别苦着脸,笑一个。多大事啊我又没说一定要娶。”

    露生傻在原地,眼看他的少爷松了手,站起身来,挠着背,一摇三晃向外走,嘴里喊着:

    “柳婶!点心呢?!”

    这一晚上的两个人是各怀心事,一个是明月彩云来相照,另一个是落花满地无人惜,露生在榻上辗转又辗转,分明知道有这一日,难道过去不知道?要是过去的金少爷,或许还可闹一闹,偏偏这一位是没有肠子的人,他把你当兄弟敬,你把人家当什么?若是误了人家婚姻大事,可不是忘恩负义,坏了良心!

    想来想去,自己拿场面话来堵自己,又想起柳婶说“看他哪一日娶少奶奶”,更是字字刺心。他到底要成亲了,露生想,不知就在几日后,秦家虽然不比金家富贵,到底也是南京数得上的人家,金忠明必定是急欲促成这门亲事,不会给金世安太多犹豫的时间,可怜他懵懂无知,还只当是和小姐们玩耍!

    他一时同情别人,一时又伤怀自己,这一夜真正是酸楚难言。别的痛是尖的、锐的,此时的痛是无头无绪,杜丽娘和陈妙常也来怜他的遭遇,董小宛和柳如是也来可惜他的伤心,偏偏书上戏里,再怎样生离死别,终究是成双成对,自己是自找的孤单。对着门外的海棠,默默流了一夜的泪,听见落花一声接一声,啪嗒、啪嗒,落下风中泥里,真是一段心事诉不出,唯有花叹息。

    接着他们又说了什么,全是身不由己,好像有人顶着他的躯壳,在走、在说话、在呼吸和活着,他像个傀儡似的被人提着线在走。一切光景都是熟悉的,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是陌生的,他不由自主地玩着手机,仿佛很新奇地看着它,他清楚地瞧见自己在手机上发了个消息,手写输入,写的是繁体:

    ——秋光甚艳不知可有余暇来敝处一叙。

    他从来没有写过繁体字。

    这感觉恐怖极了,也绝望极了,更绝望的是周遭所有人都对他很恭敬,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异样。

    金世安很想问问,你们就不觉得我哪里有什么不对吗?

    这根本不是我啊!

    他越想越急,在心里喊爹叫妈,然后才想起他父亲早就带二奶移居上海,快三年没见面了,他母亲远在北京,也是不到过年不来消息,他的家庭是分崩离析的家庭。过去以为朋友还能信得过,现在发现朋友是情面上的朋友,他和他们只有金钱的往来,只要有钱,换个人也无所谓的关系。

    二十七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悲从中来,还得习惯性地告诉自己男儿有泪不轻弹,硬憋,憋着憋着,把自己憋醒了。

    金世安坐起来,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脸上全是泪。

    他感觉这个梦做得很操蛋,不仅真实而且憋屈,还不如梦个范冰冰春宵一度,反正都是假的,美女总比恐怖片好吧?

    金世安就是这样,凡事愿意往开阔的方向去想,再有什么解不开的郁闷,眼泪擦擦就算了。他坐起来伸胳膊伸腿儿,觉得自己能控制身体的感觉真好,祈祷瘫痪似的恐怖大梦千万别再来第二次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枝头。周裕领着一群家政人员守在门口,见他醒了,都涌进来谢恩,因为今天大家都没挨打。

    他们深知金老太爷的脾气,一旦生气必须要打人,这个打人是带弹道弹射的,左边打不着就自动平移到右边,通常来说打人目标可以变,但打人这件事是不会变的。白露生没挨打,那挨打的就得是府里下人。

    周裕报知金忠明之前,大家全吊着一颗心,估计当时能笑出来的只有陪伴金总的逗逼萝莉,她才十二岁,只会吃饭干活,别的不懂。此时这个萝莉也跟在大家中间,傻头傻脑地“谢谢少爷”。

    金世安一见她就笑起来:“哟,小胖子,你也来了?”

    萝莉舔着嘴巴道:“我叫珊瑚。”

    大家见少爷笑了,也都宽心微笑,又摆茶递饭。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妈谢得最真诚,几乎没抱着金总哭起来,又要下跪。

    金世安连忙扶起来:“有话好说,大妈你哪位?”

    周裕道:“这是厨房里的柳婶子,柳艳,从春华班跟着白小爷来的。家里丫头小子,也是她管着,有什么事叫她叫我,都是一样的。”

    柳婶拭泪道:“少爷不计前嫌,能留我们小爷一命,我当牛做马地报答你。饭菜素淡,是老太爷的意思,少爷要还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

    金忠明走前交代了,伤茶聩要清淡静养,未出百日,不能见大荤,要按他的意思,今天晚上仍然是白稀饭。好在金世安初来乍到,正确地团结了基层群众,群众们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于是端上来的饭菜是偷梁换柱的“清淡”。两碟醋浸的小菜,青的是佛手,红的是红苔,中间圆圆一大盅奢华plus菜泡饭,是拿口蘑吊了汤,火腿细切如沫,选清香爽脆时蔬加金银耳,全切碎丁,望上去是绿到清真的素,吃进嘴是荤到飞天的鲜。

    金世安觉得这个柳婶简直太会办事,吃得眉开眼笑。他听周裕一提,也想起队友了:“你们白小爷呢?”

    柳婶有些欣慰:“知道少爷记挂着,小爷已经吃过了,在东边房里歇着呢。”

    “他没事吧?”

    “都好,只是好些日子不见你,今日见了,难免伤心。”柳婶一面给他添茶,一面擦着眼睛道:“少爷,你别怪小爷,他当时也不是故意,这些日子悔得什么似的。我们怕他见了你那样子要寻短见,所以一直关着不叫他出来——他也是一心的要和你好,决没有害你的意思。”

    金世安心中嘻嘻一笑,饭也没心思吃了,胡乱拨了两口就往外跑:“知道了,我去找他。”

    柳艳周裕慌得劝道:“吃完了再去也不妨的,小爷这时候还没睡。”

    金世安心道老子不来他敢睡吗?口里只说:“不吃了,饱了,有零食给我留一口,最好是肉。”一头说,一头披着衣服就去了。周裕在后头追着问:“少爷还记得小爷是哪间屋?”

    金世安又把脑袋伸回来:“哪间?”

    大家都掩口而笑,柳婶笑道:“对着天井当中那屋,点着灯的。”

    金世安一溜烟地去了。

    在金总的构想中,这场重逢应当是惊喜的、胜利的、充满希望的,还没见面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调戏白杨——现在入乡随俗,就叫白露生吧。

    他历史本来就烂,中国近现代史更是有如文盲——要是穿到古代,金世安好歹还能背几句床前明月光冒充才子,穿到个民国来,真是一脸抓瞎。但他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从小受过的爱国教育还在,他知道南京未来将会发生什么。

    此时是1930年,再过七年,这个城市将遭受一场血洗的屠杀。

    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万人坑中的一堆枯骨。

    他还有不到六年的时间。或者,拯救他自己,或者,拯救这个世界。

    眼下看来天意垂怜,他拥有少爷的身份,而队友现在是“白小爷”,拥有稳定的群众基础,只要两个人齐心协力,完全可以弄到一点小钱钱,逃到安全的、未来没有风险的香港去。到时候把李嘉诚发家致富的路子全抄一遍,你娶张曼玉我娶李嘉欣,好像孙周娶二乔。

    简直计划通。

    他走在花园的小道上,心里全是战友重逢的期待,看月亮都比平时明媚。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理想一向很丰满,而现实总是很操蛋。

    一个小时后,他从白露生的小房间里灰溜溜地出来了。

    整个会面气氛尴尬,总体来说像两个演员在横店的相邻片场各说各话,左边在演《风声》《暗算》《伪装者》,而右边在演《红楼梦》。

    白露生活像黛玉附体,一见他就哭起来:“你教我死了也就罢了,好好的又救我做什么?”

    你也太会演了,金世安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不得不说大部分喜剧效果是随着新鲜感诞生的,这张脸他非常熟悉,但这个哭哭啼啼的黛玉模式他是真没见过。

    白杨这是用绳命在演戏啊!

    对面黛玉得这么真情实感,金总也就勉为其难地宝玉:“好了好了,知道你受了大委屈,哥哥在这儿,不哭了啊,乖。”

    黛玉是劝两句就能好的吗?越劝越来劲。白黛玉不听这话犹罢,听了哭得更惨,呜呜咽咽别提多柔弱:“我没有什么委屈的,我只是挂念你。”

    金总非常想爆笑了。

    哭起来还蛮好看的,梨花带雨,金世安认识白杨几个月,没发现他居然还有这么清秀的一面。没穿越的话这真可以去做影帝了,保证唤起无数女性观众的深切怜爱。

    他忍着笑,朝露生挤眉弄眼:“海龙集团,紫金别墅,同志,了解一下?”

    海龙是他名下公司,紫金别墅是他当时出事的地方,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是赤裸裸的明示,如果白露生真是白杨,那早该欣喜万分地蹦起来了。

    对面丝毫没有接茬的意思,对面只管掉眼泪:“什么紫金,又是什么海龙?你逗我也够了,取笑也够了。人都说你傻了,可我看你一点没傻,你是怕了我,宁可装傻也不要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说着又哭:“那又何必救我?”

    金世安有点懵了,他朝露生摆摆手:“能不哭了吗,这儿又没别人。”

    他越说,露生眼泪越多:“我难道是哭给别人看的吗?”

    金总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觉。

    金世安坚强试探:“不是,是我呀,我,金世安!”

    白露生幽怨地看他:“你叫什么,敢情我不知道?”

    金世安负隅顽抗:“咱们俩过去的事儿,你不记得了吗?就,咱们一起喝酒——”

    白露生呜呜咽咽:“你的事,我哪一件忘过?过去你怎么从不说这话?现在倒提起来了!”

    金世安垂死挣扎:“兄弟……你是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白露生泪眼迷蒙:“谁是你兄弟?般配不上!”

    金总突然绝望。

    他发现自己认错人了。这个世界上居然会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存在,对方不是穿越的同志,只是脸像而已。

    所以自己捡了一个假队友。

    拼死拼活一整天,戏演得奥斯卡欠提名,万万没想到,队友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眼前这个泪汪汪的白黛玉是个什么操作?

    心态要崩了。

    白露生不知他的心思,只看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含泪牵住他的袖子:“你对我,到底还是有一分情意,是不是?”

    金总无言以对,他想拔腿就跑。

    无奈白露生泪盈盈的眼睛望着他,说不出的可怜,甚至还有点儿可爱,白露生怯怯地攀着他的袖口:“你不知这些日子,我生不如死,旁人又不让我见你,也不告诉我你是死是活。”说着他又哭起来了:“是我不该和你纷争,就是教我死,我也甘愿的,只是你别不理我!”

    金总见他哭得可怜,只好虚与委蛇:“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不会不理你,别哭了,你看你这么瘦,再哭哭坏了。”说着又给他擦眼泪。

    白露生垂着眼睛,安静了片刻,终于止住了哭泣。他抬起泪眼,把金世安看了又看。

    金总感觉这气氛太gay,美人灯下,花前月下,孤男寡男,床头榻畔,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寸。

    露生轻轻问他:“我听他们说,你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是啊,可能脑子缺氧吧,反正记不大清了。”

    “那我的事情,你怎么没忘呢?”

    金总脸上一红,心想总不能告诉你我是认错人瞎编,干咳两声:“你的事情,跟别人不一样。”

    白露生脸上也忽然一红,慢慢把头低下去了。

    气氛更gay了啊!

    白露生又羞又怯,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你都是哄我,难道其他事情全忘记,光是记着要救我?”

    金总觉得这非常不妙,他倒不是怕白露生要脱裤子,他主要怕自己节操值不够抵挡不住诱惑,作为穿越男主,继承后宫他是愿意的,但继承基佬就算了。他赶紧截住危险的话头,斟酌了一个企业老总下乡扶贫的常用姿势,顺手捧了露生的手:“真的真的,毕竟你最特殊。好了你看这么晚了你身体也不好,有什么问题我们明天再聊,乖乖听话不要哭了,睡觉晚安再见了。”

    露生将他一推,含羞道:“说话就说话,拉手做什么。”

    “……”

    金总害怕,金总溜了。

    这里不得不佩服各位家政人员的业务水平,稀烂的房间,转眼又收拾周全了。露生被抬着擦洗干净,把外伤敷了药,金世安不叫送回去,只说:“就放在我屋里吧,等他醒了再说。”

    医生也来到了,看了一遍,有些吃惊:“殴打这种手段,确实很有效,但是,一旦放松,病人反而更容易复发。”

    金总扶额:“没人打他,他自己撞的。”

    医生更吃惊了:“他有武士道的精神。”

    金世安想捶他,又想捶周裕,哪里请来个脚盆鸡,好汉就好汉,武你麻痹的士道。医生见他脸色不善,鞠一躬道:“要是能够这样坚持,在下认为,这会是成功的案例。”又问:“还需要鸦片酊吗?”

    金世安被他武士道三个字弄得很烦,心想老子是什么脸色你就是什么货色,又怕露生再出意外,干脆叫周裕带着到前厅去备办,又说:“下次请英国美国都可以,别他妈再请鬼子来。”

    周裕搔搔脑袋,没大听懂这话,心说哪国的鬼子不是鬼子?英国鬼子也不是没烧过圆明园啊?又一想少爷准是想起老夫人了,老夫人是格格,皇帝家里可不是给鬼子闹过吗?得,下回请个荷兰大夫来,好歹没有刨过爱新觉罗的祖坟!

    雨下了一整天,金世安茶饭不思,就在房里陪了一整天。露生到入暮时分才昏沉醒来,金世安吸着鼻涕,在床边大狗似地趴着,一见他睁眼,连忙扭亮床头电灯。

    露生被刺得闭上眼。

    金世安慌忙又把灯旋暗了些,嘴唇翕张,半天才“嗳”了一声。

    “兄弟,你把我吓死了。我就是跟你说着玩的,你怎么那么大脾气啊?”

    露生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怎样,原本不委屈,叫金世安两句软话一说,忽然委屈起来,那两个眼睛又止不住的泪,轻声细气道:“我半辈子妆腔,下九流的人,谁把我放在眼里?你叫我兄弟,我自然要对得起你,若是头一件事情就食言,岂不是让你把我也看轻了!”

    金世安见他哭了,不知自己哪句话又说错,反正总而言之是自己错了,连忙哄了又哄,粗手笨脚地擦眼泪。

    这兄弟做得真为难,不像收了个小弟,是他妈收了个娘娘。

    要是白露生讨厌一点,堕落一点,金总干脆就丢开手,奈何他心地这样刚硬,柔弱归柔弱,里面是个爷们,金世安就是佩服他这一点。见了半辈子的绿茶婊,今生头一回见真莲花,托着又怕飞了,握着又怕碎了,怜他又不是,疼又不知怎样疼,比女孩儿还难对付,真是手足无措。

    露生见他低着头,那一副手脚不知往哪里摆的六神无主,心里早软了,且软且自悔,悔自己做事不周密,叫他发现了,平白无故地受了一场惊。也不知自己昨夜里癫狂之中,说了多少伤人恶话,不由得歉意道:“我病中说话不过肠子,要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金世安又“嗳”一声,端起床头的桂圆汤来,那汤是搁在温水盅子里暖着的,盖子揭开,氤出一股芳香的白气。

    金总不会服侍人,自己先对碗喝了一口:“可以,不烫,别他妈废话了,来嘴张开。”

    露生哪肯让他伺候:“叫娇红来就罢了,怎能让你做这些事。”

    金世安见他那个矫情样子,又想笑:“喝吧!他们折腾一天,也够累的,你这个统治阶级的作风也要改改,娇红也要吃饭的好吧?”

    “我自己来就成。”

    “少哔哔,再闹老子对嘴喂你。”

    两人一个手脚笨似李逵,另一个娇羞似杨妃,真是牛粪伺候鲜花,偏偏鲜花还受用。一勺两勺,嘴里没喝出滋味,倒把脸喝热了。金世安看他颊上两三道瓷片刮的浅痕,忍不住拿手比一比:“疼不疼?”

    露生爱惜容貌,害怕破相,又怕扭扭捏捏,叫人家笑话,硬着嘴道:“男人又不赖这个吃饭,一点小伤又算什么。”

    金世安笑了:“狗屁,睡着的时候知道自己说什么梦话?”他学着露生的腔调:“嘤嘤柳婶我脸毁了!嘤嘤这可怎么是好?嘤嘤你快看看我难看不难看?”

    露生红了脸,伸手打他一下。

    潇潇秋雨,帘外潺缓,那一阵夜雨的清寒透幕而来,尚携着秋来草木疏朗清香,此时下人都在前院用饭,唯他二人低声说笑,黄黄电灯朦胧照着,倒似梦里一般。

    金世安喂完了桂圆汤,看他头上撞出的青包,又拿他胳膊看一看,“你说你这是图个蛋?碎花瓶扎得跟刺猬一样,早他妈有这个志气,以前为什么不戒毒?”

    露生咬咬嘴唇。

    金总趴在床边上:“我听柳婶说你是给人害的,谁这么害你啊?”

    露生难过得扭开脸去。

    ——有什么可说?当年他被金忠明打断了胳膊,原本在家里养伤,金少爷北上天津,偏偏南京商会专捡这个时候摆堂会,遍请名角来做场子。此时金少爷不出席,已经是架空他的意思,若是自己也不去,岂非一个为金家出头的人也没有?因此挣扎上去,又疼痛难支。原与他极相好的一个小生,就拿个不知名姓的药水来,说吃两口便有精神。

    谁知里面是鸦片酊。

    就此吃上了。

    过后许久才知道,这小生原本是唱旦的,和他打过一次擂台,结果叫人笑得改了行,也不知暗暗恨了多少年,脸上装作友爱。金忠明发怒来打人,也是这小生别次堂会故意挑唆。

    这一计心思阴毒——凭嗓子吃饭的人,一旦染上此物,不断还好,断了就倒嗓,倒不是白小爷会怕吃不起,而是暗算的人知道金少爷最憎此物,故意离间他两个情分,要他失亲寡助。

    梨园行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种事情难道少见?再说也无用,说到底是自己不争气。唯有一件事伤心——金少爷从天津辗转上海,两个月才回来,露生窝了一肚子的委屈,故意的架着烟枪给他看,好叫他知道自己吃多少辛苦,哪怕有句歉意说话,千辛万苦也不算什么!

    谁知金少爷看他半天,转身就走,一句话也没有。

    带来的东西全摔在地上,是琉璃翡翠做的头面,珠光宝气,碎了一地。

    露生在屋里哭得泪人一样,把头面踩了又踩,心中气愤难当,委屈噎得茶也喝不进——说到底认识这么些年,问一句又能怎样!金少爷倒气得几个月不见,再一打听,跟小姐们跳舞去了!

    再来见面,没有别话,只说“这个东西你要戒掉”,露生偏偏和他拗气,你说要戒,我偏不戒,吃死了是你欠我。因此自暴自弃,虽是为人所害,末后变成自害其身。现下想想,怎么自己这样糊涂!

    金世安见他垂泪不语,以为又被自己说恼了,连忙又抱头:“哎哟我的妈,别哭好吧?亡羊补牢不晚不晚,以后不问你这个了。”

    露生情知他是误会了,又不好辩解,心中愧悔,越发哭了,呜呜咽咽道:“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再不碰这个,也不要你再费心。”

    “没有对不住。”金总长叹一声,把他手握起来:“露生,我就问问你,你心里有没有把我当做队友,公平地,把我当个朋友?”

    露生噙着一包眼泪:“有。”

    “有个屁呢?”金世安说:“要做朋友,就要互相帮助。你有困难我帮你,我有困难你帮我,你戒毒这么大的事情,我在旁边吃瓜叫你一个人扛,那我还是个男人吗?”

    露生愧得两脸通红,又从未被人这样珍重相待,想自己败坏这些年,旁人都是假意相劝,口中劝着,手里喂着,连金少爷也是说两句淡话,想起来看看,想不起就丢开,几时真心管过?两眼望着他,心头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除了掉泪,竟没有别话了。

    金世安无奈地给他擦了眼泪:“老子以前都没这么哄过女朋友,对你真是头一回。别哭了。”他捏起露生两个手:“从今天开始,所有问题我们一起面对,你要发疯我陪你,你要撞墙往我这儿撞,你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了。”

    露生含泪点头。

    “这就是咱们做队友的第一仗,你打输出我当t,ok不ok?”

    露生听得稀里糊涂,也不顾到底什么是“输出”什么是“t”了,自己擦了泪道:“依你。”

    金世安颠颠他的手,笑了。

    这个冬天里,他两人并肩协力。金总是充分体会了产妇家属的心情,体会得太充分了,整整体会了三个月,真有孩子都能开幼儿园了,日日只恨不能脱胎换骨,赶紧重新生个露生出来。等到年初时节,叫了个德国大夫来——荷兰的没有,德国老头把露生检查了一遍,挑眉道:“现在只需要考虑健身问题了,他太瘦了。”

    世安与露生相看一眼,都喜上眉梢。

    健身方案就没什么可说的,德意志式的严格锻炼。金世安打算叫他起来晨跑,谁知太阳还没出来,就听人民艺术家在天井里吊嗓了。

    金总在花架上托着下巴:“老子起得够早了,你他妈几点就起床?”

    露生赶紧放下扳起来的腿:“我吵着你了?”

    金世安笑了:“没有没有,挺好的,你这比晨跑还强,继续继续。”

    露生有些局促,看他一眼,腼腆地背过身去。

    “继续唱啊。”

    “不唱了,你在这儿看着,怪难为情的。”

    “那我不看不看。”金世安把眼睛蒙上,从指缝里露两个眼睛:“你看我蒙眼了!哎我说你以前不是专业唱戏吗?人山人海都见过了,凭什么老子不能看啊?”

    露生不答他,半天从风里蚊子似的飘来一声:

    “要你管。”

    金总真心想笑,他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屋里,又听见天井里明亮柔和的一缕清音:“春风拂面湖山翠,恰似天街着锦归——”

    反反复复,只是这两句。那声音忽高忽低,是久搀中气不足的样子,可是柔婉清澈,仿佛唱出春光。

    金世安不知道,那后一句没唱出来的,是花魁娇娇怯怯地一句念白:

    “多谢了。”

    朔风凛冽里,梅花也开了。

    露生一时语塞,低头半天,轻声道:“不是怨你,是怕人哄你上当。说到底,我抽烟戒烟,都是自食其果,这等丑事,不值得你为我扬铃打鼓,再让太爷知道了,我挨打不妨事,少不得还要连累你挨一顿骂。便是不骂,外人知道了,也要笑你,何苦来呢?”

    他别过脸去:“眼下我也没有帮你什么,别为我花这没着落的钱。”

    算得真清楚,这是一点便宜也不肯占的意思。

    金世安看出来了,露生心里到底把他当外人,少爷的钱可以花,外人的便宜死也不占——心里不免有点没趣,只是忍着不说。他拉着露生坐下:“简单的事,不要想得这么复杂,戒毒这事不是一拍脑袋就成功的,这个不叫乱花钱。”

    “那是他看不起人,再说了,他要骗你的钱,自然把这事儿往难处里说。”

    “你没听他说吗?比你轻的人有的是,但是一个都没戒掉。”

    露生瞅他一眼:“我就偏要做能成的那一个。”

    “哎哟,不要操蛋,先听我说。”

    医生是建议用鸦片酊来缓解治疗,慢慢降低摄取量,逐渐也就能够脱离药物的控制。金世安觉得这方案非常靠谱,类似于后世的美|沙|酮治疗法。看露生风吹吹就倒的样子,这个方案也的确合适。

    花钱请医生是正确的。

    谁知他把这方案说了一遍,露生却摇首道:“今日减些,明日减些,减到何日才是个头?这法子我从前试过,只是骗有钱人家另买一种药,自己哄自己的。”又说:“怪道他说一个成功的也没有,去了大毒,又来小毒,可不是永无根绝吗?”

    思路倒是非常清晰,但你可能小看了戒毒的难度。

    “那你打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既答应了你要做这个事情,答应了就必能做到。别和那东洋鬼子一般瞧不起人。”

    这还扯上自尊心了,金总顿觉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不爽之余干脆火上浇油:“好好好,要硬戒是吧?到时候有你难受的,哥哥我等你哭着鼻子回来。”

    露生起身便走:“就说你瞧不起我,偏叫你服气!我要是低一个头,管把这头砍给你!”

    两人说了一通,不欢而散。露生出来便叫柳婶:“我吃烟的那些东西,凡收着的,全找出来丢了。”

    金世安在后头煽风点火地惊讶:“哎哟!这么有志气?”

    露生头也不回。

    周叔柳婶为首的家政人员集体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两个这是闹什么脾气。不过丢烟这个事情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过去白小爷戒烟,已经上演过七八回,结果纯属表演。往往小爷拿去扔了,熬不了几天,少爷心疼不过,闭着眼又准下面买一套。柳婶熟练应对,柳婶象征性地举了两个烟泡出来:“这就去!这就去!”

    露生一眼瞧见:“糊弄谁呢?我难道是跑堂的卷铺盖,演给人看一遍?烟灯烟枪,烟膏烟泡,一样也不留!”

    柳婶震惊了:“真丢假丢?”

    金世安在后面恶意帮腔:“真丢假丢?”

    白露生气得脸也红了:“我哪一次不是真丢?你们就是诚心拆我的台!”

    调戏作精真是太乐了,金世安在后头笑到打鸣。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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