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难佳人(1)
清沥酒酒性刚烈,不似清酒那般清淡。凤舞张少英拆开泥封,仰身大灌了数口。平日从未喝过这般烈酒,张少英又灌得甚急,直呛得张少英险些闭过气去。他摇椅晃的走到小香墓旁,靠在墓碑上灌起闷酒来。心中思索着,自己喝下这一坛酒,恐怕得醉死吧。一坛酒囫囵饮尽,张少英又晕晕沉沉的睡去,再醒来却不知是第几日了。张少英只觉全身衣服湿透,冰冷难耐,只得跳入浴池匆匆洗浴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
不觉间,张少英腹中不住咕咕作响。他都不知自己已有几日未进食了。好在张少英自密地中储集了不少干食,短时之内也不必担忧吃喝。
密地之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均有二人嬉戏过的痕迹。张少英来来回回的自谷中转至傍晚,走倒河畔尽端,凝视着远处快要西下的余晖。尽端是一处高近百丈的瀑布。河中水流本缓,但一块巨大的山石自山上倾塌下来,横栏在两山之间。河水受阻堆积,只能顺着巨石下的裂缝激流而下,至外形成一个大瀑布。昔日,张少英与小香曾在此有过山盟海誓。张少英曾发誓今生非小香不娶,小香推却了。今日张少英才发觉小香拒不接受的原委,心中羞愧不已,甚有自此纵身而下的冲动。
然而又想起了瘦马他们。如今他们过得是否安好,会不会受人欺负。张少英心中虽思念甚却,却不愿就此离开。他仍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说过,会一直陪伴着小香。谷中依旧如春,但寒冷之气却越来越甚。
这处密地是当年张少英被宋瘦仁等人扔下高崖,顺水流落至此所见。谷中新奇怪异之色,张少英虽不解其中之意。但见尽端石壁上所刻录的文字,张少英却也思索出这密地之所,是一对相爱甚深的夫妇曾在此隐居。只是谷中所处之地,生活用具之物虽一应俱全。张少英与小香曾摸索数日,却也未曾见过谷中可有过人烟迹象,想必他们早已死了吧。
小香自见谷中新奇之色,对此初来便甚为仰慕。常常期盼能与张少英厮守于此,无奈瘦马众人无所安居,二人隐居之事便一拖再拖至此,终至祸事临头才后悔莫及。
张少英每日自谷中来回走动,不思乱想。时而自责落泪,时而发足狂奔,甚至自一处停留便是几个时辰,浑然不知时日迁变。过了半月余,张少英这才稍微平静下来。这日张少英站在谷口的巨石下,抬头凝视着那倾斜的巨石后壁。石壁上刻着四句七言诗。均是男女相依,白头偕老之言。前一句:水月洞天云深处,天涯海角飞烟绝。仙侣奇潭衣镂尽,岂看羞红巫山雨。水幽碧曲作灵光,剑引秋冬未尽时。河逐娇兮依碧翠,醉饮亭奕笑红尘:张少英曾分别问过数位夫子,对句中之意已甚为明白。想起自己曾问到那句仙侣奇潭衣镂尽时,那位夫子顿疾呼不雅之壮,张少英不禁有一丝难得的笑意。
平静的日子,张少英每日陪伴在小香墓畔倾诉心肠,整日却无其它事可做。孤独之感渐渐涌上心头,恍惚之间,张少英才发现自己似乎已多日未与别人说过话了。这日,张少英靠在小香墓旁想起了瘦马他们。武林之地一向是张少英竟羡慕又忌讳的,瘦马等卷入其中却不知是祸是福。然而这一切,均是因为慕秋白。不觉之间张少英已将心中的那份深深自责慢慢变成对于慕秋白的仇恨。仇恨是可怕的,无论是凡夫卒子,还是帝王将相,每个人的仇不一样,恨都是一样的。张少英并不知皇甫勋与慕秋白并非一伙,那晚之事也是所知不多。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慕秋白。
每日偶尔想起瘦马他们,想起大家在一起的快活日子,张少英渐渐对所有人的思念之情越及越浓。谷中的孤独单独之感让少英急剧倾向于瘦马他们的音讯。转眼月余过去,张少英自谷中的孤独之感更为强烈。只是张少英心中难以割舍小香,思索数日,张少英终决定出谷去。张少英他不甘心。重重,大头,每个人的身影都浮现在他眼前。是他自己没保护好大家,他不能让大家白死,他要报仇。尽管张少英知道他不是慕秋白的对手,但他不愿就这样窝囊的死在谷中。站在小香的墓前,张少英暗暗发誓,无论生死,以后每年他都会回来一次。他还要学写字,因为小香的碑文还在等着他来写。
张少英花费大半天的时间沿原路返回,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爬出石流窟外睡了大半宿,这才恢复了些精神。待到次日天明,张少英在脸上抹了些污泥,摸回了狐山镇。多日未见人烟,张少英倍感舒心。街上仍是平日那般安宁,只是少了些闹事的乞丐。张少英步入街尾,街上已有商铺开始运货出镇。不知为何,张少英只觉路过之人对自己似乎颇为关注,无论是谁,均会瞄上自己几眼。这时突听得一声怪叫,原来一个正搬货上车的车夫瞧见张少英似是吓了一跳。张少英顺眼看去,那人却是葛青。月余不见,葛青身上的蛰伤竟似已痊愈。
张少英正暗叫糟糕,不知葛青是否认出了自己。却见葛青突然发狂似的没命向镇里急奔。张少英正思虑是否躲避一下,迎面走来一位白发鬓鬓的老大爷,却是镇上卖酒的张老爷。张老爷虽已年过六旬,身子却健朗,他常说这是喝酒喝出来的,所以腰间总挂着个酒葫芦。张少英对张老爷一向颇为敬重,他学会饮酒便是拜张老爷所教,平日二人关系倒也颇为融洽。张老爷紧紧地盯着张少英瞧了几眼,慈爱的问道:“孩子,你哪儿来呀?”多日未见人烟,听得如此关心的问候,张少英不禁心中一暖。
正欲开口相询,张老爷突拉住张少英的手走向一旁,问道:“小阴子啊!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那些孩子呢?”提起心中悲伤,张少英黯然说道:“我正要寻他们。。”张老爷惋惜的说道:“你不在这些日子,宋猪头他们可又在乱市了。”若是往日,张少英听得此言定会带人上门闹事,泼粪便,挖陷阱,耍无赖,能行之事似乎未有他不敢做的。然而失去了小香,失去的那些伙伴,这镇上似乎再未有他能所留恋的。
寒嘘几句,张少英便告别张老爷,向镇外的十八里坡寻去。那是大头,重重的身葬之地,张少英也不知那些死去的伙伴是否有人安葬。想起月余来,若是诸人未入土为安,张少英心中更是悲愤难禁。十八里坡是一处缓坡,所过之地并不难走。四处均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本是人烟罕至之处更曾凄凉之感。张少英寻找了半日,不见枯林中有丝毫残骸。正暗自伤神之际,张少英却见坡顶上竟立有一座宽大的坟墓。张少英奔近一看,不禁热泪盈眶。原来石碑上中行刻有“狐山十五士墓”的几个大字,左行刻有两行小字,分为;武林盟柳天波谨立;逍遥城莫峰谨立。
张少英颤颤的跪了下来,心中对柳天波,莫峰感激涕零。历经此事,张少英已成熟许多。凝视着碑文,张少英恨意大起,心中对慕秋白的仇恨浑然间充满心头,只是理智仍告诉张少英,自己绝非慕秋白的对手。想起柳天波,张少英想自己若要拜他为师,恐怕也不难。慕秋白再厉害,他就练十年二十年,而慕秋白总有老的那一天,只要他刻苦练功,还怕报不了仇吗!张少英抹干眼泪,恨恨说道:“我一定会为大家报仇。”说罢连连磕头。
张少英极想回住处看望一番,以及自己从前埋葬的伙伴,但想宋瘦仁恨自己入骨,房子恐怕早已毁坏。微微休息一阵,张少英这才起身向县城行去。
张少英自来狐山起便未曾离开过,此次远行实是头一遭。武林盟所处京兆府,张少英虽知其所处之地,却还不知究竟在何处。他行至临村吃了些食物,好在以前存的银子铜钱都在,张少英倒也不缺盘缠。只是想起这是大家拼命攒下来的,张少英当真舍不得乱花。他自路上问了数位大汉武林盟的去处,只是自己穿的乞丐一般模样,路上行人还未有几个瞧得上自己,甚至都懒得搭理。张少英只得到县城换了身体面的衣服,心疼的他直啰嗦。这辈子,他还真未穿过如此体面的衣服。张少英注意路上的行人,多向一些商人询问。得见自己穿的体面,自然有人乐意指路。问清了去武林盟的路,张少英这才顺着京西南路北上。狐山居神龙氏大山脉南面,张少英前去武林盟,自得从东面绕过神龙氏山脉。
一路上,张少英虽揣着十几两银子,却不舍得乱花。他每日只是点些简单的饭菜,热面,甚至连酒都舍不得喝上一口。夜里找上一处隐蔽过夜,好在时日虽冷,多年来却也习惯了。张少英日行夜宿,一连走了十余日,一身干净衣服,不过几日便已见黑。张少英虽不喜干净,但数日未沐浴,却也难受。以前有小香同宿,张少英每日都洗净身子才上床。群里的女孩相续得病离去,张少英瞧瞧听听,也渐渐明白些男女之事。他与小香虽未有过房事,但平日肌肤相亲,口手之欲却是不免。然是他年少无知,曾听得男女之事也能使女子得病,张少英才养成如此习惯。岂知虽是如此,却仍留不住小香。
偷偷地在冰冷的河水里洗搓一番,张少英战战兢兢,门牙紧咵的穿上衣服。一路上,张少英所见乞讨之众极多。他自小乞讨出身,对于同类多有亲切。然是他心中虽极不忍,却也明白非是自己力所能及。每见着一人,他都愧疚走开,不敢再去看。他不敢拿钱出来,他知道他若给了一个,便会给第二个,还有第三个,直到将身上的钱都给光。这日清晨,他走到一处镇子。这镇子并不大,但街上各行往来之众却是不少。张少英正想着该吃些甚麽果腹,眼见街边有座茅草搭的早店,便即身进去。这草棚建的甚为简陋,棚内却极是洁净。寥寥七张八仙桌,仅有一桌客人。一个伙计正坐在灶旁闲歇,见张少英进来,忙起身招呼。棚角后处停了架移动的土蹲灶台,一位三十多岁的布衣壮汉正在掌勺,灶后则有个十数岁的少年向灶里添火。张少英眼及瞧去,挑了角落旁的一张桌上坐了下来,叫了一碗清粥加咸菜。他侧眼瞧及旁桌上的一男一女,相对而坐。女子身后站着两个年轻丫鬟,看势自是富家小姐。那男的是个老者,愈五十余岁了,鬓发斑白,肤黄骨瘦,一身黑色素袍。富家小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目。二人正在说话,清粥早上,却未见动口。抖见有人坐在旁桌,桌上老者不禁眉头紧皱,见有生面孔进来,那小姐帷帽之内更是满面羞红,垂首不敢相看。
老者显是自持身份,面目虽不喜,却未说甚麽,自又与那小姐说话。张少英面上虽四目张望,但闻得一阵女子身上的芳香气息,不禁好奇侧耳倾听。听得数句,张少英才明白个大概。
原来是位算命先生正在为那小姐解说命理。这类事张少英平日见得多了,无非是骗骗老实人罢了。往日所见,诸般圤卦之士,多为道家法士,那有如此素袍着身,不敬上尊。只听那先生说道:“小姐,请恕老夫直言。看你命中桃花重叠,夫星太弱,尔外柔内刚,必然傲气。只是命中姻缘飘渺,夫星之福且弱,且难掌握,始终难以到头。或许你今日姻缘之相便在这寥寥人群之中,也未可在这茫茫人海匆过之间。”
小姐听得此言,娇躯一颤,不觉神态黯然。自前日听得闺中好友谈及一位易学神算,堪比汉时东方算士之人。少女心中便有心见识,求见婚姻之教。自古婚姻大事只依父母之言,儿女之间岂有自主之能。她若是将人请往家中,家人必定阻拦不许,唯有借进庙上香之机,出门求得姻缘。倘若她命中有此定数,她也只能认命。刚自附近梨山寺中求得一签,却是个下签,寺憎言及姻缘也是虚无飘渺之词。此刻听得同样命言,少女心中当真是难过已及,心中一酸,泪水儿不住打转。
身后两丫鬟见小姐身子颤抖,显是伤心难过。左边丫鬟走前劝道:“小姐,易卦之事虚无缥缈,不必如此悲伤。”小姐本在难过,听得劝慰,心情更重,已是泪水直流。
先生虽瞧不清小姐模样,双眼骨碌碌的转了两圈。说道:“小姐不必如此悲伤,命理因果,非必于人事,且你之运相也非是不可改变。倘若以之命运执于手中,能则破之也未尝不可。”小姐听得此言,先是一阵期盼。听得后半句,却又是一阵茫然。先生之意,喻她违背父母媒妁之言。她自小习礼以谨,如此叛逆想法,当真是从也未想过。此时听得先生如此说将出来,当真是一啰唆,不敢再去想。
“老头儿,你推算命理究竟是准不准。瞧你占卜物事未带一样,怎能叫人相信。”却是张少英听得算命先生如此大肆荒缪之词,挑起脚子来了。张少英年轻气盛,此时只管出气,尽解连日来的心中郁闷。先生已对张少英不喜,此时见他又来多事。哼道:“小家孩子,你懂甚麽。吃完快些走罢。”张少英最忌讳别人喊自己孝儿。心中虽气,却还口道:“你若会算,便给我算上一卦怎样?”先生笑道:“那你可得准备金锭一二,老夫可不会做赔本买卖。”他説时虽作铜臭之言,但言语神情之间却显得极为高雅,使人见了,便觉他视金钱如粪土之人,只不过是瞧张少英年纪轻轻,逗乐取笑而已。张少英只道他是骗子,见得如此模样,心中又气又怒,却忍着不发。当下离桌,坐到那先生桌上。张少英从未想过付钱,便自满口答应道:“钱我有的是,你若算不准,那你说如何?”先生笑道:“你想如何?”张少英一愣,自己想如何还真未想好。这时那小姐起身向先生施了一礼,细声说道:“先生繁忙,奴家不敢烦扰,就此告辞了。”说罢,转身快步去了。显是忍受不住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席,引人误会。先生忙起身还了一礼,道声:“小姐走好。”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经此一泻,张少英已想好了对策。想他一糟老头子,又能有多大能耐。张少英说道:“好!你若输了,便连吃十碗粥,中间可不许停顿。”先生听罢,大笑起来,显是觉得甚为有趣。岂不知张少英此招虽幼稚,却极为实用。输者一旦败北,十碗清粥,当真能将人撑死。先生即道:“好!一言为定!你若输了,便给我做七日佣仆如何。”张少英更未想过此事能成,满口答应道:“好,一言竟出,可不许反悔。”先生道:“那你想测什麽?”张少英刁难道:“你竟厉害,便卜一卦测我想测些甚麽如何?”先生想也未想说道:“好,你便写上一字如何?在下颇以测字为长。”张少英便用食指沾了些汤水,自桌上写了个骗字。先生毫不以为意,叹道:“此字非然,此字非然呐!”张少英道:“你可猜出我想猜何事?”先生道:“骗字左部为马,阁下虽未骑马,但去北地,无马步缓,此去寻人却也未可知吧!”张少英一惊,问道:“那右部如何?”先生摇头道:“右部更下,却是个扁字。扁字为木,持之以械斗。阁下此去虽无性命之忧,却也不过惊险之行。”张少英反击道:“测字之法便是以字拆开,不能合为一谈麽?”先生道:“以字测字,拆字有意,成字非意,你可懂?”虽被猜中,张少英却不肯认输。但觉以此法测字,当真是荒缪。他本想让先生猜自己此番前去所为何事,哪知竟真让他猜中。不服道:“我可不懂,我此去可是走亲戚,算不得寻人,你输了。”
先生笑道:“如此似乎较为不公,我若猜中,你又不承认,我岂能赢你?”张少英少年心性,生怕那先生持以此语罢罢不休。说道:“那你说怎样?”先生道:“你我自桌上各写一字,不任人瞧见,然后一同猜出如何?”张少英道:“好”
心中打定主意,张少英俯身遮住四周,捧手在桌上写了个字。那先生也以袖袍遮拦,自桌上写了一字。张少英料定自己无法猜中对方所写,故胡乱了写了个字。歪扭之间似字非字,连他自己也不识是何字。两人对望一眼,先生笑道:“你先猜?”张少英那肯如此,说道:“你饱学诗书,自然是你先来。”那先生也不推脱,说道:“你所写之字,甚为难念。我写出来如何?”张少英暗笑,任你是大罗神仙也绝难写得出。顿道:“如此也好!你便写出来罢。”只见那先生伸右手沾了些汤水,左臂仍是掩着刚刚所写之字,歪歪扭扭的写了个字。张少英一见之下,心中一沉。原来,那先生所写之字竟与张少英所写之字一般模样。只是字体刚健,颇有劲气。虽是似字非字,却比张少英所写俊俏的多了。
先生似乎早料到他这般神情,也不发怒,说道:“那你再写一字如何?”张少英顿又写了一字,此次他以衣遮体,连他自己也不知写的是何字。再向那先生瞧去,他只是面含微笑,一副胸有成竹之势。张少英问道:“你再写出来罢?”先生毫不犹豫,又自桌上写了一字。此字有形,却是个聚字。张少英一见之下,将信将疑将袖子抬起一角,一见之下顿一呆。心中如七八只水桶七上八下,已有些慌了。原来,他所写的此字虽笔画繁杂,不成字形,但依稀之间却是个聚字无疑。
先生笑问道:“怎样?是也不是?”张少英心中虽怯,却极是不服,心中所想便是要探清那先生何以如此准确的写出自己所写之字。一连写了七余字,那先生均是以形随形,竟是丝毫无差。张少英恍然坐下,直至此时,他才番然醒悟,知自己竟是碰上高人了。只是张少英见那先生道貌岸然,心中印象不佳,厌恶不减。他脑子转的飞快,一见如此,当下便在思虑如何逃跑了。
这时先生笑问道:“怎样?该你猜了罢?”张少英道:“好,猜便猜!你可瞧好了。。”说罢,张少英便欲自桌上写字。突的,张少英一个折身,发足便奔。那知张少英连连劲奔数步,身子竟是纹丝不动。他回头一瞧,原来那先生已伸手拉住他的腰带。还未等张少英反应过来,那先生右手疾翻,抓住张少英右手,一拉之间,张少英顿即把捏不住,啊的一声惊叫,身子向后仰倒在桌上。那先生手掌宽瘦,力大惊人,张少英挣扎数下,只扭的手腕剧痛不已。只听那先生笑道:“输了不认账麽!你便给我做七日佣仆罢。”哪知那先生话才说完,迎面一阵白雾撒来,眼前顿一片模糊。鼻中问得一股五谷之味,原来竟是面粉。
张少英一击得手,端起桌上的清粥向那先生手臂上砸去。那先生经冷粥一淋,手中拿捏之力顿松。张少英拼命挣脱,总算是拆开身来,拔腿便跑。张少英对江湖人士极是忌惮,当下拼命疾奔,只怕那先生追来。直得奔出镇外,张少英奔进路边的一片枯林之中,这才疲惫的躺下大口喘息。约莫休息了半个时辰,张少英这才爬起身来。只觉身子如掏空了般,走起路来阵阵飘然,腹中不住咕咕作响。张少英这才想起,自己叫了碗粥却未曾动过一口。城中张少英自是不敢再回去了,当下只得忍饿前行。好在这些年来,张少英饿惯了,腹中虽不住作响,却还有力气缓缓前行。挨了两个时辰,张少英走到一座小村庄,已是临近正午了。那小村依山而建,只有十几户人家。张少英早已饥渴难耐,寻思得找户人家填饱肚子,到时给些钱便是了。他不觉间右手向怀中摸去,一摸之下顿时心中一颤。他怀中除十数两银子之外,便是两包面粉了。此时一摸之下,怀中竟然空空如也。接连搜遍全身,张少英哪见银子何在。想起进面店之前,诸物尽在。诸人之中只有那先生缚住自己之时,有过肢体碰触。难道是那先生偷走了自己的银子?张少英心中竟愤怒,却又沮丧。对方能在碰触之间取走自己身上之物,武功自是不弱。自己止身一人,又丝毫不会武功,那里是人家对手。他思索之间,想起银子俱失,前路难行,均是自己多管闲事所致。心中不由悔恨交加,难以自制。
这些银子俱是张少英及其伙伴们近三年来聚众累计而成,张少英来路之中都舍不得乱花,不想此时竟丢的干干净净。想到此际,张少英身子不住颤抖,热泪盈眶,竟是委屈的哭了出来。平日在狐山,张少英自是样样得意,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只是经过幕秋白一事后,张少英的锐气早已收敛许多,再不敢如平日那般张狂了。
突然之间身无分文,张少英心中顿没了主心骨。茫然走过村口,张少英行至一条大河渡口。这渡口并不大,渡口上只停着三艘小船,三个船夫均盖着斗笠仰在船头落睡取暖。张少英自知身无分文,船家决计是不愿做赔本买卖了。正绌拙间,张少英身边走过两人来。张少英侧目见去,原来是两位儒衣公子。那二人均在三十尚许,容貌均甚为俊白,颇有文采之风。二人身形宽大,身形相近。所不同之处便是一人面善,一人面冷罢了。这二人自向一船走去,只见左边那位面善公子向船家一揖,说道:“船家,可能载我们过河吗?”船家本就未睡着,有客来自是笑脸相迎。好在这渡口上早有规矩,立有不可抢客之举,另两个船家只是扫了二人一眼便又各自睡去了。
船家谦虚道:“那小人这条破船可要委屈二位公子了。”那船夫年纪四十尚间,一身粗衣,身子精壮,在这渡口上摆渡多年了。两位公子彬彬有礼的说了句,:“有劳船家了。”说罢,即身上了船。张少英正欲转身另寻出路,却见渡口又来了挺轿子。四个轿夫抬着挺轿子缓缓而来,边上随着两个丫鬟。张少英一见之下,不禁一怔。那两个丫鬟他倒是有些印象,依稀是那面店内那位小姐的两个丫鬟。果然轿到渡口,丫鬟掀开帷幕扶出位小姐来,正是面馆中那位小姐。那小姐显是也看见张少英,双额顿一阵羞红。张少英一时不由瞧得痴了,但见那小姐生得极是秀气,一幅瓜子脸儿,肌肤盛雪。一身矜持守礼,楚楚可人之姿,当真惹人怜爱,一身**色的束身棉袍更曾艳丽。他紧盯着小姐不放,真似要把那位小姐看个饱才罢休。两丫鬟见张少英如此目光,瞪了他一眼。忙服侍小姐戴上帷帽,付了轿夫使唤钱,三女上了另一艘小船。这时剩下的那位船家看到了张少英,唤道:“那位小兄弟,可是要过河吗!这儿闲有一家,就请一起过来罢!”船夫起身近前来唤张少英。张少英见那船家约莫三十年纪,胖个儿,一身浅灰麻衣,皮肤黝黑,面目倒也祥和。张少英一时踌躇难以,支支吾吾的说不话来。船家见张少英如此模样儿,顿明了。他虽见张少英衣着不菲,但见他衣着散乱,狼狈不堪,只当他是个落魄公子了。
只听那船家说道:“也罢!也罢。。今日咱就做桩赔本买卖了。来来来,小兄弟上船罢。我载你过河便是了。”张少英听得船家如此,心中一暖,忙连声道谢。径至河中,张少英坐在船头默默不语,船家见他如此模样,问道:“公子这是去往何处呀?”张少英对船家极是感激,得其问话,便答道:“我要去京兆府。”船夫道:“京兆离此地仍有数天的马路行程,公子此去身无分文,又如何去得了。”三艘小船前后顺水而下,这时前面那艘船的船家大声笑道:“老郑啊!今日可亏本了。”老郑笑道:“那有何妨。没准对岸还能赶上一趟呢!”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到了斜对岸下的一处大渡口。这渡口颇为宽大,停泊着十余艘大大小小的河船,聚集了不少行人。
张少英下船时,极想问清那位船家的姓名,日后好报答。哪知船家哈哈一笑,道:“小事一桩,公子又何必如此挂念,你且一路小心罢。”説时,一个挑着一旦麻花的大汉寻了过来。老郑见有生意,忙招呼去了。张少英恍惚间,正不知前行何去,却见那小姐的一个丫鬟走了过来。只见那丫鬟伸手递出一锭银子来,丫鬟说道:“我家小姐嘱我作些盘缠与你,你拿着罢。”原来,张少英上船时的情景那小姐早看在心里。自面馆中见到张少英之后,那小姐便对他颇为深刻。心中虽恼他,只是听得张少英须赶远路,心中不免同情之心大盛。一番犹豫之后,上岸之时得见张少英那般恍惚之色。心中一动,便让丫鬟送些盘缠给他。
张少英一征之间,那丫鬟已将银子塞在他手里,转身去了。张少英心中一动,奔近前去,向小姐跪了下来。小姐见他奔近身来,已是吓了一跳。她一介女子,身无缚鸡之力,心中自不免提心吊胆。却听张少英说道:“小姐大恩,无以为报,我给你磕头了。”说罢,张少英咚咚的磕了起来。渡口上行人颇多,张少英这一幕立时为众人瞩目。两个丫鬟还真未见过这般说跪便跪之人,惊呼之中忙劝他起身来。张少英正激动时,站起身来胸口仍起伏不定。
“男儿膝下有黄金,如此一跪,岂非太过自惭。”说话的正是刚刚一行同来那两位公子中面善的一位。张少英向文人虽不抗拒,但听他如此文邹邹的。心中一扬,气道:“我磕了这麽多头,哪儿来的黄金!”那面善公子一愣,还真未见过有如此的应答。眼见张少英一身长袍,倒也有几分富贵之色,那知竟是如此无知。
小姐已是吓得惊慌失措,颤声说道:“公子。。。公子何须行如此大礼!你赶路要紧,奴家。。告辞了。”声音婉转沉伶,极是温柔动听。说罢,小姐急匆匆的去了。张少英乱息稍减,手中突然之间多了锭银子,顿觉前路无忧,甚为欢喜。连日来的赶路,他已少有欢笑,对众伙伴更是挂念。仇恨他暂时放下了,他现在需要亲人围绕的那份温暖。
这时那面善公子向面冷公子说了句;“前面有马市,我们买两匹马代步。”张少英抖个激灵,连日来赶路,他非是买不起马匹,而是从未想起过这一着。哪怕是见有路人骑驱,也未念及。此时听得旁人提起,瞧看手中的十两银锭,顿心头一喜。眼见那两位公子已然前去,张少英忙跟了上去。前行走上官道,不过数里便到了一处县城,名为房县。此县显然极是繁华,城门处贩夫走卒,商旅行人,诸般涌动。
房县自古便是名县,不少王公贵族均迁居贬官于此,前五朝周朝恭帝柴宗训便死于此地。只见街旁店铺林立,行人如梭。张少英也不知房县究竟为何地,但见街上诸人衣着端清,雅致华润,与其过往所见之地极是不同。张少英跟随那二位公子转进空旷的一处马市,只见三排长棚竖列,各系马匹竟达五十匹之多。马棚之外便是一片草场,已有不少人正自驱马试瞧。草场周围还建茶楼,酒楼等歇息之所,可见繁华之极。马棚内的马匹依棚分为三类,即下品,中品和上品。张少英对马一无所知,左瞧右瞧均见场上褐黄黑白每一匹都是一般精壮。张少英盯着马棚瞧了半天,倒瞧上了中品棚内的一匹通体白色的骏马。
这时已有卖主前来招呼。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黑脸胖汉,见张少英盯着那匹白马。顿招呼道:“哟!这位小兄弟,可瞧上这匹马了,何不试试怎的?。”张少英虽未买过马匹,但想自己只是购马代步,可不需如此华实。
张少英问道:“这马能远行麽?”那黑脸胖汉哧道:“瞧你说的,这马场之内的马匹哪一匹不及远行呀!。”张少英问道:“那这马得多少钱?”黑脸胖汉道:“你放心,此马不贵。区区七十贯便可!你。。”“啊”张少英吓了一跳,不过是中品马便如此贵。七十两银子,可得够自己一辈子的吃喝了。正犹豫间那两位儒衣公子各骑着一匹黑马靠近来,只听那面善公子说道:“眼光不错呀,此马能成一线,倒也勉强合用。这位店家,给此马上鞍罢,马钱我付了。”説时,自怀中掏出一锭十两金锭扔了过去。那店家一见这二人出手阔绰,顿喜得不亦乐乎,忙去解马上鞍了。张少英愣愣的站在原地,盯着那二位公子不知如何言语。只觉这世上还是好人居多,从不像镇上所说的那般世间险恶。
不过片刻,那店家已牵来马匹与马鞭交于张少英手中。却托着些碎银子向那面善公子说道:“这位公子,余下些碎银子,你可收好了。”那面善公子微微一笑,说道:“罢了!你拿去得了。”张少英又吓了一跳,除去马鞍所出,所剩也得二十两之上。这时那面善公子向张少英说道:“小兄弟!上马罢!你我均往京兆府,正好同路。”张少英一愣,瞧瞧白马。突然想起,似乎自己可从未骑过马。但想骑马之术也不过上下而已,即翻身上马,倒也未上错。
“此马太乖,跑不快。”这时,那一直未说话的面冷公子说道。面善公子笑道:“又非逃命,要快马如何,能代步便可,你这对值之念可还改不去。”“小兄弟,你叫甚麽名字?”面善公子接着问道。张少英应道:“张少英。”面善公子笑道:“少年英雄麽!可真是名不虚传呐!”张少英听罢,脸色一红。从前谈起自己那是问心无愧,如今说来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想起还不知二人姓名。当下问道:“还不知二位恩公如何称呼?”面善公子道:“恩公之词可不敢当,你若是觉得可以,便叫我声原大哥,这位是我家弟,原二哥。”张少英忙学着长揖说道:“原大哥,原二哥,小弟这里可有礼了。”
三人出了马市,走上中街大道。却见街上一片骚乱,一都戎装的厢军马军在副兵马使的带领下急匆匆向城外赶去,打的是房州厢军徐姓的旗号。三人惊异之间,只听原大哥说道:“听说这是房州最精锐的厢军骑兵。。。”原二哥却道:“也不过是维护一下地方,比起禁军可差远了。”待马军尽去,三人这才向城外赶去。途中则又有两都厢军骑兵急匆而过,路人纷纷闪避,不敢招惹。宋朝的厢军较禁军要低于一级,但二者相互调减,却已成了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