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随军
“三哥过几天就得随军,我们四处找您喝酒,你都躲了我们!这会儿倒有闲情跑到这里消遣!”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突兀得很是吓了我们一跳。
话音一落,几个人都陆陆续续地上了亭子,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九弟,扰了三哥的清净不是?”是七皇子李允然。
等到看清一边站着的是我,他的脸色立刻几不可见地变了变。
我跟他亲爱的哥哥在一起,他不开心了。
我马马虎虎低着头给这几个主子逐一请了安,静静地垂手立在一旁。
“我是嫌屋里太憋闷,出来透透气,既然各位兄弟找我喝酒,允墨自是不会推辞!”李允墨慢悠悠地开口,深吸了一口气,又说:“各位,咱们这就下去吧!”
于是,几个皇子世子又陆陆续续地一路走回去。
虽然万分不情愿,我也只得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这个皇宫里,还没有听说过,主子回屋而下人还敢呆在外面独自乘凉的。
大概,他们也不太喜欢那种烈火烹油似的扰攘,这次,没有再去前面的正殿,直接在南宫的一处偏殿另外布置了一桌酒席,几个主子推让一番,一一落了座。
没有其他的宫女跟过来,受累的只能是我。
恭恭敬敬地给这几个皇子斟好了酒,一抬头正准备退出来,忽然离我最近的太子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我直被他看得头皮阵阵发麻。
“叶落?”他这犹疑的一嗓子,让其他几个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叶落是谁?我把目光转向一旁的老师,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难以捉摸。
“这是珈蓝的丫头,我刚多喝了几杯,正要托她寻几颗醒酒药来。”李允墨冷静地扯着谎,我差一点控制不住笑出声来,忙抬手装作理头发,遮掩了过去。
“我就说嘛,看这穿着也不像,三哥怎么会。”
“除了叶落,我竟然不知道这世上还会有这么标致可人的女子,偏偏还就在咱们宫里,”太子一脸惫懒地微笑,隔了一会儿,借着酒劲又轻浮地开口:“我书房里刚好缺一个堪用的丫头,就不知三弟你肯不肯割爱了?”
“不行!”
“不行!”
李允然和李允墨同时脱口驳斥,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双双撇过头去。
一见这架势,在座的众人,一时间脸色各异。有鄙夷的,有艳羡的,更多的人是静静观望,坐等着看热闹。
我更是一下子被太子这一席话定住了身,终于明白为什么身为太子,他却那么不受皇帝待见了。这样的人品,怎么配为储君?
“想是太子您刚刚没听清楚,这个丫头,原是贵妃娘娘派给珈蓝皇妹的,只是南宫这几天事忙,才借过来帮个手。若是太子当真对她青眼有加,那也是她的造化,您只需回明贵妃娘娘,想来娘娘也不会不准的!”李允墨缓缓垂下了手,面上堆满了笑容开口。
那一脸的笑意,看在众人眼里,倒是诚恳无比。只是垂下去的那只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成了拳,旁人发现不了,从我这个角度却刚好能够看到。
自皇后薨逝以后,凌贵妃掌摄六宫,更是众皇子的长辈。太子纵然再放肆,也是绝不敢去紫宸殿要人的。李允墨短短几句话,就将球不软不硬地踢给了凌贵妃。这样高明的手法,真不愧是我的老师!
我这边还在惊乱未定,就见他忽然转了头对我严厉地训斥:“刚让你去找醒酒药,怎么还愣着?”
主子们要圆谎,受累的往往是奴才。我无可奈何地退下,刚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不屑地哂笑:“难怪三哥愿意屈尊教授,原来竟是这么个宝贝!”
我一离开,就向跟来的小太监打听清楚了叶落是什么人。
她是最近京城凤仪阁里炙手可热的头牌,卖艺不卖身。
叶落一曲裂天石,余音绕梁难消逝。有人写诗如是赞她。
据说叶落长得相当的好,蛾眉淡扫清新自然,云鬓轻挽不假矫饰。再加上,她曼辞婉曲,云裳轻舞,丝竹管弦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很快就成了欢场上众人纷纷追捧的绝色。八月十六的千红盛会上,她一曲琵琶弹得行云流水,婉转动人,硬是一举夺得了今年的千红花魁。
盛会成名以后,她却极少露面,害得京中多少王孙公子不惜一掷千金,竞相争逐,只为一睹美人芳容。
叶落?知秋?素未谋面的两个人,倒像是有一种割不断的纠葛。
我站在皇宫的围墙里唏嘘感叹这位奇女子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用不了多久,我真的就能见到她。
我从南宫缓缓走回住所,对今天发生的一切恍惚还觉得是一场梦。
日子静静过去,只是,关于我长得极像京中名妓的流言,在这个皇宫里却愈演愈烈。有时,我走在路上分明能感觉到宫女们讥诮的眼神;有时,明明听得到她们在前面小声地谈论着,但只要我一出现,就都立即闭了口不再说话。
后来,甚至发展到,别人提起我们公主,总会悄悄地说,身边丫头长得像叶落的那个主子。我彻底无语。没有办法,皇宫里的主子有好多,这么麻烦的丫头却只有我一个。
我并不在意流言,只是给主子带来这么大的困扰,我猜,我很快就要倒霉了。
果然,去紫宸殿请安之后,凌贵妃特意吩咐我留了下来。
“当年你母亲跟着我的时候,很是本分的一个人。我要了你过来,原也是看中了你的乖巧,这一年多看下来,你也确实是不错的。”她接了宫女递过来的茶,少少地抿了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静静聆听她的训诫,不敢吭声。
她忽然抬了头看住我,语声陡地上扬,问:“只是,你怎么就那么容易招人话柄呢?”
我立刻就吓得跪下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门缝照了进来,倾斜的一柱光亮。腾起的灰尘来来回回,飞进细长的光柱里,又渐渐淡出。我定定地看着那一处黄晕,心里是说不出的绝望。
大概,我立刻毁了容,这种话柄就不存在了。
我该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这个皇宫里,随随便便的一句传言都能带给我伤害,而这种伤害有时甚至可以致命。但我却不能反驳。
凌贵妃见我低了头不说话,半天才叹出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说:“外面那些话,你也不必理会,这个宫里的奴才,我自会好好管束。你只管本本分分伺候好你们主子,可清楚了?”
“是,奴婢清楚了。”我规规矩矩地磕头称是。
我清楚什么了?我什么都不清楚。
这个世界太现实,所以,我只要对我自己好就行了。
整个春天,我都赖在屋子里,打扫房子、整理书籍、端茶递水,只要不用出门,我什么都愿意做。休息的时候,我就写写字、练练琴。老师不在,也不用去南宫交功课。
因为我的老师,李允墨先生帮我在丝竹馆报备了一份虚职,所以,在这个院子里,我是个奴才,却是个有特权可以随意抚琴的奴才。
没事的时候,站在窗口,揉着僵硬的脖子,望着院子里的那棵大树,落寞的姿态。大片大片的云朵飘过。
最近迷上的是曾允元的《点绛唇》,一个人呆在院子里默默地抄了很多遍。
还不够,调了琴弦,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简单的曲调,很适合我这个水平来练。想当初看《江山风雨情》的时候,听到这首琵琶曲,*得整个人都呆掉了,今天自己用古琴唱来竟然也别有风味。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
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
乍见春初数声啼鸟
转眼春将老
长亭道天边芳草
只有归时好
只有归时好吗?可惜什么时候能回去,我竟是一点也不知道。从头到尾,这次意外的旅途,都由不得我自己来决定。
我手上停不下来,头脑中酸痛得无力思考。
李允然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也不说话,歪了脑袋静静地站在边上,嘴角噙了笑。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弯了腰,握住我的手,轻声问:“怎么了?”言语竟十分温柔。
我挪了挪手,终究没有抽出来,任他握着覆在琴尾,抬头看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想要的一片光彩,坚毅而明亮。
我仿佛听得到自己的心渐渐沦陷的声音,却始终无力阻挡。
夜里,一直都在做梦,梦到自己挣扎在惊涛骇浪的水面上,周围除了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我想要尖叫,却似乎被人捏住了嗓子,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终于急醒了。
小时候,妈妈就告诉我,我是从来不说梦话的。碰到再可怕的梦,只会蜷着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转过身去,一下子就触到了枕边的沙漏,沁凉的外壳,握在掌心却温暖异常。
我就在这手心里????的沙子流动声中,缓缓入睡。
夏天的时候,皇帝大胜回京,回来就分析战况、总结经验、犒赏将领,忙得不亦乐乎。
他来看他女儿,我就呆在屋子外面等着伺候。听里面吩咐换茶水,我低了头进去取了茶具,等到换好了,告了退刚要出来,冷不防皇帝开口叫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