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节:炎阳与蝉鸣(三)
x. 自清晨起便响个不停的蝉鸣以强烈的存在感宣扬着正处于夏季的事实,燥热的空气之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沼泽特有的臭味,盛夏的高温是一切的催化剂,所有的不适感都在炎阳的照耀下被放大数千倍——烦人的蝉鸣,出汗的不适,难以放松的燥热。
但却有人在发抖。
“这可真是——”被拉出来的旅店老板意外地年青,约莫三十几岁的他留着一头长发乍看之下宛若女性。他看着地上躺着的两个孝和旁边抱着自己手臂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站着的那一个,又看向满脸焦急的父亲,转过了头最后把目光瞥向坚爷。
时常过来这边售卖药膏的坚爷本就和这边的人有点头之交,因此旅店老板也是知道他药师身份的,但老爷子望着这样的一幕也显得有些头大。
“我尽力吧。”坚爷跑着步回到旅店内部去翻找自己的药箱,而也走出来看的洛安少女和旁边的弥次郎等人瞥了一眼之后便发觉情况不容乐观。
从两名孝沾湿的衣物以及血肉模糊的腿与腹部来看显然是遭受了来自水下的攻击,因为淤泥和衣物跟鲜血混在一起的缘故伤口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但仍旧渗着血却是确凿的事实。
“啧——”环视了一圈发现周围的成年人都一副六神无主模样的洛安少女凭借着佣兵的经验打算先上去按压住伤口尽可能止血等坚爷回来,但她刚迈出一步那个黝黑的中年男人就拦在了米拉的面前。
“你想干什么!别靠近老子的孩子!”他紧咬着牙关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句话,米拉愣住了,她从对方遍布血丝的双眼中看出来的尽是无名怒火仿佛自己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她和这个人不过是第一次见面。
“那是鄙人的客人,也是这位武士府上的贵客。”店长开声如是为洛安少女辩解,而听到是武士的相关人士农夫立刻垂下了头,但又“切”地一声撇过了脸:“就算这样,一个女的还长这幅怪异模样,老子才不会让她靠近孩子!”
“要是下了什么诅咒可怎么办!”大声地这样咆哮着的农夫让旁边的弥次郎脸色都黑了起来,而米拉也感觉有些不满,模样与新月洲大众有所区别的洛安白发在这种时候成为了阻碍是她所没有想到的,但这种仇恨似乎并不单单是发色引发。而正在她打算揍倒这个人都要过去给孩子止血的时候,之前还咬牙切齿仿佛这一切都是米拉的错的中年男人忽然之间变了脸色。
“怎么了。”平稳的语调响起之时,她便知道是自己的老师过来了。
在附近马厩里维修马车的亨利、打下手的咖莱瓦和三名上级武士听到动静也走了过来,而瞧见身材高大的贤者和愣头青还有三位地位高贵的武士中年农夫直接就吓得一声不吭,眼见情况紧急洛安少女也没再计较对方那恼人的态度——她转过了头:“好像是去了沼泽玩,被什么给咬了。”
“嗯。”贤者点了点头,然后抽出了腰间的工具小刀直接走了过来。
“你你、你这恶鬼想做什么!”中年农夫大叫着闭上眼睛直接朝亨利打出了一拳,但他紧接着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提了起来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去打水。”在农夫被亨利丢在旁边的同时米拉跑到了不远处的水井那边,而贤者蹲了下来检查了一下发现其中一个孝已经没有了声息就直接走向了另一个人。他用小刀麻利地划开了表面包裹的衣物,而在洛安少女提着井水回来后又用水和布迅速地清理干净了伤口表面的芦苇、淤泥和衣物碎片。
“不容乐观啊。”半大的孝迷离地半睁着眼睛张大了嘴,瘦小的胸膛仍在起伏,但却幅度越来越微弱。
“来了,来了。”穿着粗气的坚爷背着整个药柜走了过来,他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所以想尽可能地把东西都准备齐全。
中年农夫坐在旁边的地上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因为有武士站着的缘故的他也没胆量再冲上来,只好看着这群异国妖怪对着自己的孩子上下其手。
“多半是鳄鱼,就是你们说的蛟。”十来岁的孩童腹部有着长长的伤口,并且一部分肚皮甚至都翻了起来露出里面粉色的内脏,这显然是被咬到以后来回甩的缘故。
“旁边那个没气了。”亨利拉住了正打算检查另一个人的坚爷,老药师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之后卸下来药柜与贤者一并开始处理。
“会松口已经是奇迹了,但这样的伤。”亨利面色与语调依然平静,这幅模样看在旁边的人眼里仿佛他无血无泪,但在这种时候比起像那位父亲一样宣泄情绪,冷静方才是最能保注子性命的。
大腿皮开肉绽不停地溢着鲜血,成人巴掌大的一块皮肉被撕了下来,这种伤口即便是对体格更为庞大的成年人而言都是极大的痛楚,更不用说出现在纤细的儿童四肢上。到处都是伤口到处都是血,加上头部似乎还被甩动磕到了什么,即便是两人尽力为之,孝还是在到达旅馆的5分钟之后就浑身惨白地没了生息。
“死、死了?”在亨利和坚爷都摇了摇头站起来,而旅馆老板告知中年男人这一事实的瞬间,他黝黑的脸一瞬间灰败得像是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
“你们他妈的!!”大声咆哮着的农夫冲向了亨利和坚爷,而贤者用一只手像按孝一样直接按住了他的头顶把他停在了原地。
“还老子孩子,还老子孩子!”中年男人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贤者的手臂,但却只有他自己感觉到了疼痛。
“锵——”旁边的鸣海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冷冷地看着对方。
“我——你们——”脸上表情变换不停的农夫握紧了拳头又松开,用力地跺脚却再也不敢上前,他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最后把眼神锁定在了自己唯一幸存的孝身上——
“秋!!为什么!!”年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孝在自己父亲叫出名字的一瞬间像是被掠食者盯到的猎物一样战栗了起来。
而他接下去的那句话让在场的不少人都有把这个人暴打一顿的冲动。
“为什么独独你活下来了。”
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充斥着愤怒的中年男人大声地这样叫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脸色惨白的孩子愣在了原地,最后浑身抽搐着像是要哭却哭不出来的样子直接就摊在了地上。
“又装惨吗你这废物,你娘亲现在可没在这里护着你!”迈着大步冲上来的中年男人举起了巴掌就准备打自己唯一幸存的孝,但鸣海一步向前直接拦在了他的面前。
“噫,武、武士大人。”原本仿佛滔天的怒火在一瞬间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尽数熄灭,中年农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后退,最后站了起来隔得远远的。
“老、老子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他满脸哀愁地这样念叨着,下一秒又换上了那副怒容满面的模样:“老子告诉你,你现在给我过来,秋,你不过来的话你这辈子都别想进门了。”
大声咆哮着的中年男人对唯一一个地位比他低的存在宣示着权威,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自己的孝其实早已经昏厥了过去。
“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能失去知觉反而是种幸福。”过去检查的洛安少女瞥见了宽大男士甚平衣物下遍布伤疤的幼小身躯。
“是女孩子啊。”她立刻明白了这位父亲会喊出“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这种话的原因了。
“真是,哎呀,我命怎么这么苦啊。”情绪失控的中年男人忽然撇下自己两个已经过世的儿子转过头大叫着跑了开去,他的大声嚷嚷引来了很多街坊邻居的围观,但贤者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大部分人看到是这个人以后都走了回去当没看见。
“看来在本地是个角色?”他开口这样问道,而旁边的旅店老板温文尔雅地叹了口气:“是的,此人名为阿伦,是个,村子里有些难缠的人物。”
“因为家境贫寒,他直至30来岁都未娶妻,直到十四年前出去沼泽采集草炭,捡回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说是自己的妻子。”
“然后便一直想要生个男丁。”
“接连生了三个女孩之后确实有两个男丁出生,接下来却又连生了四个女孩。阿秋便是他家的四女。”店长回过头看了一眼昏迷中的短发女孩,米拉背起了她打算带到旅馆内部。
“从四岁起这孩子便不怎么像女生一直和男生混在一起,这次会和自己的两个哥哥一起出门也是。”
“因为妻子疯癫孩子又多,基本上他家的孝都是处于放养状态。许多时候吃不上饭,村里人不忍心孩子受苦因此经常给他们饭吃,也常来鄙人旅馆要饭。但时间长了,阿伦却也借着孩子的面子养成了有事没事便跑来叨扰的恶习,村里人也经常被他借钱有去无回,最后大多便选择视而不见了。他们会去沼泽,多半也是想在那边挖点莲藕野菜去吃吧,真是苦了孩子了。”旅店老板摇了摇头,朝着屋内叫了一句:“阿忠啊,喊两个人过来,送去坟场埋了吧。墓碑就订一两银子那种。”
“把她带进去吧,帮这孩子清洗清洗。”一行人中的几位女性都凑在了一块儿,而店长对着她们十分有礼地开口说着。
“嗯。”洛安少女点了点头,紧接着就跟樱、绫还有璐璐一起走向了旅馆内从温泉那边引过来热水的浴室。
女生们走了,死去的孝也被随从们抬走,剩下还有人清理着门前和木制门框上的血迹。一时间一行人都有些无话可说,片刻过后,还是小少爷先开了口。
“既然养不起,为什么要生呢。”他这样说着,而旅馆老板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阿伦虽然讨厌女孩,因为对他来说儿子才是能继承家业的。但长到14岁的女孩儿就可以嫁给别村的人,出嫁以后不必自己继续养育不说,还可以收获一笔礼金。”
“孩子对他来说,就像是商品。”
“他的悲痛或许是真的,但到底是因为损失了什么东西而悲痛——不,还是不要继续猜想了。”旅店老板自己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有的事情戳破之后世间就尽是冰冷,所以哪怕是虚假的,也还是倾向于认为他是一位父亲失去了孝感到痛苦更好。
人总得相信些什么才不至于陷入绝望。
停下了这方面讨论后旅店老板笑了一笑岔开了话题:“不过这位南蛮的老爷居然懂得医术,刚刚的举动也相当沉稳果断。鄙人虽然见识过一些南蛮来客,但像老爷这样的还是头一遭。有兴趣的话,不妨一同饮酒交流见识如何?”
“各位老爷若是看得起鄙人的话,也欢迎同行。”店长这样说着,而贤者点了点头:“亨利梅尔。”他如此自我介绍着,而店长也回应:“请称呼鄙人为雅之。”
这件事尚且还不算彻底处理完毕,阿秋该怎么安置以及附近沼泽的情况都还没一个尘埃落定,搞不好他们会在这个村子停留比料想更长的时间也说不定。
但眼下在一大清早便遭遇了这种突发状况,一壶好酒正是众人所需的。
蝉依然在叫,仆人们清理店门口血迹扫帚的“沙沙”声和地板上拿着湿布来回擦的“呲呲”声此起彼伏,与蝉鸣一并构成了算不上悦耳动听的背景音。
随着日照时间累积外边的空气越发燥热,纸糊的门窗基本都被拉开以便透气。
而店长令旁边的侍女为一行人都斟上了酒,安安静静地,所有人也都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清酒苦涩辛辣的味道在舌尖流转,不擅长的弥次郎眉头紧皱。他尚且年青,能从中品出所谓的酒香,大抵便已是生活的老手。
竭尽全力仍会有失去,即便是仿佛万能的贤者也常有救不下的生命。
世间也并非所有人都会对自己拥有之物心怀感恩好好珍惜善待。
愤怒驱使下人会想向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物暴力相向,可这究竟是真心想用自己掌握的力量改变,还是不过在假借大义名分发泄自己内心中也存在的毁灭冲动。
两百余载人生。
曾有机会掌握里加尔世界最伟大的一个帝国的最高权力;历经传奇乃至于自己便已是传说之一;足迹遍布里加尔人已知的和未知的所有世界。
人们传唱又在书本上记载他的名号。
海米尔宁;欧罗拉的噩梦;贤者。
但自己就真的比粗野的乡间农夫高贵、聪慧、有能得那么多吗?
所行之事,便一直都是正确的吗。
这是一个亨利没有答案的问题。
年青气盛的弥次郎大抵会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是高贵的;对自己满怀尊敬的弟子们也许也会从各个角度尝试证明他这个老师是远比刚刚那个不成器不中用的父亲更优秀的存在。
可是在没法拯救那两个孝这件事上,他和阿伦是平等的。
苦涩的事情充满了人生中的方方面面,但即便如此——正因如此。
每日的饮食才值得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