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节 自成一家
出了城往东有一片山地丘陵,绵延起伏,林深树茂,此时正是初春时节,沿着一条废弃的伐木道,枯木、新芽相互交杂,令人雀跃。
湟中人口渐稠,原先林密之所渐被砍伐,造成这一代生活的黑熊频繁造访人类聚居地,为了防止熊瞎子进入土图伤人,湟中城对猎到黑熊的猎人作额外的奖励。嗒嗒儿虎希望一进来就碰见一头,下了马到处寻熊粪,李贵生却在枯木下边又拔又拣,寻了一堆冻菇。
他们的丛林经验格外丰富,尽量深入,终于在嗒嗒儿虎的尖叫中发现相距不远的几堆熊粪。
狄阿鸟从熊粪上判断这头熊只在四岁左右,众人也就心有恻隐,没有追踪下去,转到一旁的林地里打了几只飞龙。
收获有点少。
嗒嗒儿虎不免有点沮丧。
终于,他在五十步外的石头旁边发现一只不显眼的肥硕野兔,便一下精神了,屏息凝视接近过去。
没想到那兔儿甚是警觉,感觉到有人接近,突然掉头跑掉。
嗒嗒儿虎大为不甘,蹿上跳下,漫山遍野地追,石沙甩了想去帮忙的钻冰豹子一脸。李贵生一看他追远了,目标又是一只惊兔,到处都能找到巢穴藏身,便要喊他。狄阿鸟把李贵生拦住,笑着说:“贵生。让他追去吧,我正好有些话要与你讲。”
他带着李贵生到一处石头上边,坐下了,轻声说:“贵生。嗒嗒儿虎年龄也差不多,多带他出门打一打猎,过个一年半载,就放他自己出去打猎好啦。”
李贵生连忙说:“这一带的林子常有熊瞎子出没,放他一个人打猎,会有危险呀。”
狄阿鸟笑笑说:“你可是老猎人了,那就好好教一教他呀。他弓术不差,体格早成,奔跑,爬树,游泳都没问题,欠缺的只是猎人的手段,而这一带已经没有麋鹿、羚羊出没,黑瞎子因为缺少猎物,更多的是捕鱼,奔跑能力下降,对人扑食欲不强,只要注意点儿,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贵生没办法,只好应承下来。
他们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嗒嗒儿虎竟然射中了那只兔子,提了回来,一头是汗,却兴奋非常。李贵生发现那箭射在兔子的后腰上,箭杆朝后,竟是追猎当中给射中的,相当意外,不敢相信地看着嗒嗒儿虎,嗒嗒儿虎却乐滋滋地说:“小兔子还能跑得过大灰狼?”
他连兔子带箭杆往狄阿鸟面前一扔,大声说:“阿爸。我都打到猎了,你打的呢?”
狄阿鸟笑笑,说:“你那是误打误中,阿爸是要等你回来,带你去打黑瞎子。”
他在空气中嗅了嗅,反过来问:“别看阿爸没来过,但已经哪能找到黑瞎子,你信不信?”嗒嗒儿虎瞪大眼睛,绷着嘴唇摇了摇头。别说他不信,李贵生这个老猎人也半信半疑。狄阿鸟便点点他们,轻声说:“那你们等着。”
他问谁去,连钻冰豹子都一脸兴奋跑回来,拾了根钢叉,摇椅晃地跟着。
狄阿鸟走不多远,前面就出现一道碧水,嗒嗒儿虎正要笑他,就见他沿着这道水往东南方的高地上,一边穿行,一边看着天空的鸟迹。
突然,他拿下弓箭,拈了箭枝在手里,一回头,神秘一笑,引大家跟上,小声说:“就在前面,我都给看到了。”
随着腥气越来越重,钻冰豹子发现了熊粪,连忙让嗒嗒儿虎看。
再接下来,林子随着山崖断了,几人爬上这崖边一看,好一潭碧水,微波荡漾,鸟鹳盘旋,沿着这潭水再往下,是一片滩地,上头果然有熊瞎子。足足有两千尺的距离,只能看到几个点点,却看不到它们在干什么……
嗒嗒儿虎大吃一惊,脱口道:“阿爸。你该不会有透视眼吧?”
狄阿鸟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带着他们绕下去。
他们绕到滩地上,熊瞎子的脚油粪便明显增多。
再往前走,找个地方潜伏,周围发现厚厚的鸟粪。
狄阿鸟突然问他们:“知道怎么找到的了么?”钻冰豹子想也不想就说:“闻到的。”
狄阿鸟摇了摇头,看向李贵生。
李贵生悄无声息地移动过来,轻声说:“常听打猎的人说这儿有个乱熊滩,黑熊出没,是个极危险的地方,是真有呀。”他想了一下,脱口道:“主公刚说这一代的熊扑食鱼儿,一定是判断到的。”
他还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问:“主公没来过,怎么知道这儿的熊多扑食鱼儿呢?”
狄阿鸟淡淡笑笑:“高显的山山水水都在我心里,说多了你们也不明白,只需要告诉你们,就靠这个,别说这里的人种什么作物以什么为生,就连这里的熊以什么为食,孤都一清二楚。”
嗒嗒儿虎以崇拜的眼神看着阿爸。
狄阿鸟反过来就问他:“这儿熊可不止一头,打不打?”
李贵生和钻冰豹子心虚了,眼看其它人都没跟上来,跑乱熊滩上打熊,眼睛看着的就好几只,那不是找死吗?嗒嗒儿虎却一阵兴奋,连声说:“打。打。”狄阿鸟白了他一眼,反问:“阿爸发现的熊。又不是你发现的。你打。打。打什么?有本事你也找到?别说你还小……小不是你理由。”
嗒嗒儿虎撇一撇嘴。
狄阿鸟却又故意引诱他:“熊掌美味呀。”嗒嗒儿虎又一下动心,突然冒头看了一下,又飞快潜下来,给几个人说:“坏了。离得最近的那只看过来了。你说它会不会喊其它黑熊来包围我们呀。”
狄阿鸟在他脑门上叩了一记,说:“跟着阿爸打熊去。”
他笑着说:“打熊要熟悉熊性,熊不是群居的,遇到一群熊,熊见其它熊跑,反倒更容易跑。走。行动要迅速,不能等它胆涨。胆一涨。熊就不知道畏惧了。”他把弓箭给钻冰豹子,抓过钻兵豹子手里的钢叉,猛地站起来。
李贵生和钻冰豹子也连忙跟上,眼看三人迅速向熊瞎子抄去,视线里的熊瞎子竟然足足四头。三头大的,一头小的,除了一头大的一头小的呆在一块,分别离了百步远。
狄阿鸟接近了最近的那头黑熊,那头黑熊果然转身就跑。
不料狄阿鸟飞快几步,竟然蹿到离水近的那边,那熊本来是沿着水跑,突然发现另外有两个人接近,便想往水中跑去,一掉头,发现狄阿鸟挡着它的去路,便扬起了巴掌扑去,正被狄阿鸟顶叉迎上。
狄阿鸟正正叉在它脖子上,受不住它扭曲的劲头,就顺势往地下一带,连叉带熊头直奔地面去。
钻冰豹子持弓欲射,李贵生却更有经验,知道这时候熊劲还没上来,倘若是为了取胆,自然是鏖战一会儿,眼下若为安全考虑,自然不能任它性起,当下拔了利刃,避开熊掌的拍打,照熊脖扎了下去。
那熊嘶吼,咆哮,前后爪子拔得鸟粪飞舞,血足足飚了一尺多高,却硬是挣脱不了狄阿鸟的钢叉,也始终拔不住不断移动的人。
嗒嗒儿虎看得心惊肉跳,连忙看其它的熊,只见那头母熊顶着小熊的屁股下水,往水对面的滩地游,另外一只则掉头扎到林子里,迅速走个不见。
他一阵大喜,兴高采烈地举着弓围着阿爸扎摁在地上的熊转。
夜晚。
熊皮已经被拔了下来,被李贵生用木棍夹得像幡,任夜风吹舞。
因为有一只熊在,猎物显得丰厚,众人升起篝火,吃得满嘴流油。
狄阿鸟单独支起一堆火,就着火光给嗒嗒儿虎画高显的山川地形,说:“今天你养父问我,我没有来过,怎么知道这里的熊瞎子以捕鱼为食,阿爸嫌麻烦没有详细给他讲解,现在你看好,这里是高显的几条主要河流……”他从地形地理讲起,不时又说到多雨的气候,接下来讲到湟中周围都是冲积平原,接下来问:“这就是阿爸判断的依据。至于怎么找到熊的?是阿爸闻到水的腥味,一时兴起,带你们顺水找去,而根据地势走势,很容易判断出水洼形成湖泊的地方,更从天空中鸟的惊起上判断这片水泡有多大,有没有什么吓到了它们,让它们慌乱地破坏掉应有的轨迹。”
他鼓励说:“文武之道,相辅相成。你只要用心,你也行,到你打了熊掌……”
嗒嗒儿虎连忙说:“送阿爸吃。”
狄阿鸟摇了摇头,笑着说:“到时送给你阿奶和阿妈吃,向她们证明阿爸教导你的方法是对的。”
狄阿鸟这又说:“你已经学习过兵法,有没有感觉到,打猎就是打仗?首先,我们先通过山川地理判断了敌情,然后根据找到了敌人的营地,再接下来呢,判断出了敌人与敌人关系,最后一鼓作气,在敌人没有反应过来,击中他的要害,置他于死地,其它敌人逃之夭夭了。”
嗒嗒儿虎连连点头,小声问:“阿爸。那你打仗是从兵法中来,还是从打猎中来?”
狄阿鸟想了一下说:“在战场上面,打猎中得到的要多一些,在战略上,兵法中得到的要多一些。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与你龙沙獾伯伯一起潜伏到狼群周围,去看它们捕食了。”
他又说:“去揣摩狼群捕食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得到的内容却不相同,这又被个人掌握的知识决定。”
嗒嗒儿虎说:“那龙沙獾阿伯学过兵法吗?”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他学过。他学习过兵法,而又精通打猎,所以用兵的水准就超出一般人。”
嗒嗒儿虎大为兴奋,又神秘兮兮地问:“龙琉姝阿妈打算让我向他学习兵法,说他的兵法高显第一。他是高显第一,阿爸又是东夏第一,那是阿爸比他厉害,还是他比阿爸厉害?”
狄阿鸟想了一会儿说:“人是不能自满的,自满就等于骄傲。但是人又应该是诚实的,是什么就是什么。纯以兵法论,前后五百年,无人能出阿爸之右。就连老汗拓跋巍巍也算在内。因为他们打仗,还只是在兵法和狩猎之间,而阿爸在缔造新的兵法,阿爸的兵法,不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而是分析透彻,可以为人所熟知的,阿爸的武学培育出成千上百有军事素质的将领,到了战场上,阿爸的战争目的和内中大小步骤就可以通过他们实现,拓跋巍巍不行,你阿獾阿伯也不行。所以呀,你阿爸是真正的兵法家,与那些讲武堂光瞎琢磨的兵法家不同,已经自成一家,可与孙、韩二人相提。”
嗒嗒儿虎撇了撇嘴,嘟囔说:“阿爸吹牛。”
他又说:“人家都说龙沙獾阿伯的兵法正好克制你的。”
狄阿鸟哈哈大笑。他说:“也许吧。是不是也有人说,你阿姝阿妈也克制我?”
嗒嗒儿虎连连点头。
他轻声说:“龙琉姝阿妈常把我接走,还不让我去上学,她奇怪咦,说我是她亲生的,是阿爸你把我偷跑了的,她讲给我的东西,都和阿爸你讲的相反。她还训练我杀人,有一次,一个奴隶得罪了她,她给我一把剑,让我替她把那个奴隶杀了,我不肯杀,她就说我不听她的话,好久都生气。”
狄阿鸟轻声说:“虽然你不认同她的观点,但不妨碍你尊重她,敬爱她知道吗?因为她疼爱你。”
嗒嗒儿虎说:“儿子明白哎。但是哦,她……还老说阿爸阿妈的不是,她还说阿妈是你不知道从哪掳来的村姑呢。我真想告诉她,我阿妈姓李,李姓在中原是大姓,还要告诉她,我阿妈是巾帼英雄,领兵作战,打败过很多敌人。可我一看她说我阿妈的样子,就知道不该和她争辩,她也就说说而已,那就任她说吧。阿爸。你这才来,去看看她吗?”
狄阿鸟摇了摇头。
他突然站起来,告诉嗒嗒儿虎说:“阿虎。也许人的一生只爱一个人是最好不过的。你要记住,千万不要轻易爱上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