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以进为退
下了轿,木岚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远处红墙外的天空。
从此,她的世界再与从前不同了。
木岚是个喜欢把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人,本想平平淡淡过一生。
从未料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如空中摇曳的纸鸢一般,轻轻纵身一跃,自行投入到这一方,人间最为华美的天地,世间最为尊贵的囚笼。
今后要过的日子,如若不愿随风飘摇,想必只有如履薄冰,步步峥嵘。
所幸,木岚是个随时期待自己起飞的人。
愿意起飞的人,都是往前看的。即使面对凄风冷雨,也一样会百折不挠永往直前。
木岚在来时路上,已将父亲几乎倾尽一半家财,为自己置办的嫁妆,交付日升昌商行典当抵押。
那位商行的廖掌柜,自打头一次和木岚打交道,便似乎对她印象颇深。
如果说上一次,是木岚变卖身上唯一值钱的玉镯,只为赡养家中独居的母亲,让他暗暗赞叹。
那么这一次,她带齐整整八只大樟木箱子的陪嫁前来典当,则让廖掌柜心下颇为震惊。
八箱随着少女木岚鱼贯而入的珠宝首饰凌罗绸缎,让廖掌柜一时目瞪口呆怔忡不已。
短短数日,面前这位娇弱少女,如何筹得,又如何坐拥?
但身为京城第一号钱庄的掌柜,自然经多见广,更是谙熟圈子里的规矩。
在他们这个行当里,只要开门营业,无论男女老少,进得门来,都是顾客。只要开了票据,无论千金鸿毛,凭票前来,全得兑银。
因此,木岚不多说,他便不多问,只是一声令下,叫来店里所有的伙计,一起将八只樟木大箱里的一应物品,一件件麻利的清点记账。
除了一样东西之外,木岚把所有的东西,全部经由廖掌柜的手,托付给了日升昌商行押当,当面订立下书面协议,像上次的约定一样,由商行每月为家乡的母亲兑现记账。
因为本次托管金额巨大,廖掌柜特意提出建议,每次可由当地商行增派专员,把按月应兑付现银的银两,按照木岚所提出的木父薪奉的由头,亲自上门给木母应氏送到府上签收。
木岚自然欣然接受,朝廖掌柜嘴角一弯,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能妥当护住母亲的周全,余生她还有什么担扰可怕,有什么飘摇可惧?
金刚经说,无有恐惧。
她自问没有十足慧根,也从不无端妄想,有朝一日能上青云。
进宫之前,她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步步为营,不惜为此自己作为筹码,费劲心机去谋求自己想要的。
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消除心中最大的挂碍,以使自己在进宫之后,能坦坦荡荡的活着,并且活得像野草一般顽强。
譬如此时,木岚背着随着携带的蓝布纹小包袱,如同一尾青鱼入渊一般,往前迈了一步,清清爽爽的站到了面前候选的秀女们当中去。
女孩子们所在之地,总是叽叽喳喳的。
即使是等待的时间,也被你一言我一语填得满满当当。
木岚总是一群花团锦簇当中,最为安静的那一个。
女孩子们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品头论足着,谁的裙子式样更时新,新的珠钗更精美。
忽然听到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忽:“快看那边!”
周围的女孩子们忍不住七嘴八舌,纷纷激动道。
“看什么?”
“傻瓜,那边那边!”
“看见啦看见啦,你们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
“我觉得倒是更像是位皇贝子。”
“啧啧,真是一表人才呵.......”
“别挤了,别挤了,我都看不见了!”
正说着,又不知哪个眼尖的一句尖叫:“不好!他往咱们这边来了!”
仿佛一颗小石子忽然被投入本来波平浪静的湖心,花团锦簇们像飘在湖面上的朵朵睡莲,瞬间有点惊惶失措起来。
“唉哟,你别推我!”
“谁推你了。”
“唉,你踩到我的鞋子了......”
.......
木岚也被深深裹挟在其中,跟着一湖睡莲摇来曳去,只能尽量让双脚抓牢地面,不要跌倒。
忽然,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险些把她拽了一个趔趄。
木岚牟足了力气,才没有被拖倒,正暗自惊心,来不及细看,便跟着面前的层层秀女一齐下跪,深深的垂下头去。
只见一双男子的软底布履,匆匆经过又折回来,从这丛花团锦簇之首,一步一步慢慢踱了过来。
在行至木岚所在的这一列尾时,这双软底布履略微驻足了片刻,复又匆匆大步去了。
众秀女一直低头跪着,不敢抬头。
不知哪个胆大的,偷偷瞄见那人已经远远离开,长出一口气道:“他走了。大家起来吧。”
大家才纷纷拍着膝上沾的尘土,七嘴八舌的又热闹起来。
“诶,刚才那人是哪位皇子?”
“谁知道,只看见一双布鞋。”
“听说八贝子一表人才,不知是不是他……”
“我觉得更像是太子殿下。”
“你也太花痴了!”
“怎么了,太子还未大婚,咱们又不是没有机会......”
木岚此时也站了起来,伸手拍着身上沾的土。
直到感觉一双眼睛正在忽闪忽闪的望着自己,才顺着那道清澈的目光寻过去。
这才发现,前面紧邻的一位秀女,正不好意思的朝自己笑。
这女孩看上去,跟自己年纪相仿,柳眉杏眼,十分耐看。
“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我一时没站稳,才去抓你的胳臂,险些把你也给拽倒。”女孩儿很有点难为情道。
木岚并不在意这些,目光悠悠落在远处道:“这有什么,下次小心些就是了。”
二人正欲攀谈几句,前面的秀女一些人头躁动,迅速的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掌事的教引姑姑前来训话。
有人小声催促道:“姚慕歌,快跟上来吧。”
那个被唤作慕歌的秀女,朝木岚笑着微一点头,便匆匆跟着走到前面去了。
大家都把负责教引的大宫女唤作吕姑姑。
吕姑姑平时总是板着一副脸孔,对秀女们的教引,也从不心慈手软,秀女们都不喜欢她。
不知那个调皮的秀女,私下给吕姑姑取了个“苦菜花”的名号,大概因为恰如其分,不久这名头便在暗中传扬开来。
对于这些传闻,木岚听了,往往只是会心一笑,却从不传播。
有些事,心知肚明便可,何必传扬,于人于己,都没好处。
木岚这样的个性,总能引来一些性情相投的朋友,也总能招惹一些莫名其妙的敌人。
但她从来不曾把她们放在眼里,也并不像有些秀女们那样,三天两头为了一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或者相互呕上半天气。
这些日子以来,木岚只是专心的在想一件事。
秋意渐浓,转眼间半月匆匆过去。
她们这批秀女,经过几轮秀锦、执帚的选拔比试,最终有资格留下来的女孩子,几乎比刚入宫时少了一半。
被撩牌子的秀女,有人欢喜,有人愁。
反之亦然,被翻牌子的秀女,一样有人雀跃,有人忧。
考较女红,木岚并不出色。只是胜在领悟力强。
在绣坊姑姑的悉心指导下,她居然一改素来不喜女红的习气,凭着一口自逼自律之气进步神速,最终顺利入选末试名册。
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木岚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她被撩了牌子,木府的那些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条人生的大道,那就是勇往直前。
待她一路逶迤,行至进无可进之时,也便稳稳的把母亲挡在了身后。
这一刻,木岚感觉自己的内心,从未如此的强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