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虞清绝拿捏她的软肋拿捏得恰到好处,宋井桐不得不重新坐回去。她后悔了,为时已晚。为什么要听,不该听的。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此时,信仰崩塌,剩下一地破碎的残影。崇拜了二十几年的人,竟然是那样子。剥开层层面纱,真相揭晓,残忍得让人无处躲藏。
宋井桐无法相信虞清绝说的是真的,一点都不愿信。走在街上,普照的阳光都不能带来温暖,金色的光芒都带着薄薄的一层凉意。不是当空的日头冷,日头很烈,反常的炽热,冷的是人。漫无目的晃荡在街头,失了神,丢了魄,六神无主。
从正午太阳炙热到天色苍茫,晚间的露气重,夜露凝结,头发渡上一层白雾。宋井桐在公园坐了近九个小时了,哪儿都没去,一直在公园湖边柳树之下的长椅呆呆地坐着。身侧的位子,临时歇脚的人坐下又离开,数不清到底停了多少拨人,又走了多少拨人。无关紧要,无关紧要的,走了再多的人,不过是生命中匆匆一别的过客。
摧毁一个人能有多简单?从心理学上讲,摧毁一个人只需要彻底崩塌其信仰,否定其人生,就这么简单。虞清绝告知的真相,硬生生折了宋井桐的翅膀,在高空飞翔的人,直接从云端俯冲而下跌入深渊。她将父亲奉为圭臬,仰望,敬佩,尊重,即便这些年那个人做得并不好,为人子女的她,仍旧觉得自己的父亲神圣不可侵犯。
那时,所有人都在诋毁宋井桐,言语污秽,肮脏腐臭。她能容忍谩骂自己的人,不管多污秽不堪的话,独独受不了别人说自己父亲一句。面上,宋井桐对父亲充满仇视,唯有她知,父亲在自己这里是神邸。但凡听到一句污蔑父亲的话语,冷清的她顿时竖起棱角,扞卫在前。
虞清绝摧毁了她,摧毁了她的信仰,“你父亲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想回归家庭,却用了最愚笨的方法。”笨到什么程度呢?大概是世人都不耻,讲出来让人笑掉大牙。“你真以为他是干净的?是,不可否认,二十多年来,他确实兢兢业业,为荥川的发展鞠躬尽瘁。”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虞清绝冷冰地说出被隐瞒已久的事实,他的好兄弟拼命掩盖的实情,“五千万不是一笔小数目,追查下去就能查到。你知道为什么当年在法庭上,你父亲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声么?因为他确实做了,有什么好辩驳的?”
所有人都觉得宋惜日背了锅,在一年后,有人举报并附上证据时,惊动了整个荥川。最为可怕的是,案件牵扯到了宋井桐。程向阳为保住她付出了什么,牺牲了多少,最了解的当属虞清绝。对面的人怔愣,虞清绝自是明白对方不信,“宋小姐,你想不想知道,那笔钱到底去了哪儿?”庭审时,根本找不出蛛丝马迹。五千万去了哪儿,确实令人费解。
宋井桐无法出声,脑子皆是糊涂的。怎么可能,她的父亲绝对不会做得出来,虞清绝讨厌自己已经厌恶到了捏造事实攻击的地步了么?虞清绝眼角微挑,否定了她的想法,“说了你也不信,那五千万转到了你的户头。宋惜日替你开了个私人账户,之后将钱转移到了里边。蠢吧?真是蠢透了,枉他聪明一世,到头来竟然如此愚蠢。”
“住嘴。”宋井桐喝令,激动尖锐的声音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探望过来。顾不得礼貌,顾不得面子,怒目而视,“你胡说,我父亲绝对不是你讲的那样。如果是,我怎么会不知道…”声音渐小,隐忍的呜咽声自鼻间发出。
虞清绝冷静地看着她,他也不清楚到底对不对,告诉她残酷的实情是不是正确的。自家兄弟悉心守护的秘密,宁愿被误解被怨恨都不肯轻言的秘密,轻而易举被虞清绝泄出去,后果虞清绝都想到了,自己真是嫌活得太舒服了。会绝交,或是老死不相往来,总归不是好的下场。
话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虞清绝没有后路可退了,索性全都言明,“你当然不知道,因为这一切都是阳子替你抗下来了。你以为他不告而别,以为他跟你提分手是没有原因的?”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活了二十几个年头从没被人要挟过,那一次,备受羞辱。虞清绝怀抱不平不是莫须由的,“他为了保你,求尽了人,尽管温涛趁机胁迫他,提出要承源百分之五的股份,眉头都没皱他就许了。”
换做平常,谁敢威胁承源的公子哥?手腕强硬,在外人眼中驰骋疆场的人,岂会任人摆布?可偏偏,一向铁血的人,不曾有半点动作,甘愿成为案板上待宰的羔羊。散尽千金,只为护一人周全,奈何被守护的人一无所知。温涛见对方如此温顺,得寸进尺,提了最自私的要求。甩手而走,温涛威胁不到他的,只是一切会付诸东流。咬着牙,又许了。原来,保她平安喜乐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原来,可以为了她忍受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末了,虞清绝道,“宋小姐,你一向不是自诩不愿欠人情分么?那你知不知,你欠阳子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你负他的债,早已难偿。”
不记得如何从公园回的家,浑浑噩噩的,一天而已,有如经年。一个人守在空空荡荡的房子,无助迷茫到发冷的滋味,或许谁都不能懂。曲着膝,陷进沙发,无边的黑色,虚缈得如同自己不存在,如同自己是空壳。
彻夜没睡,半点疲累也没有。守在安静的黑夜,除了坐着,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宋井桐多希望自己能倒头大睡,一觉睡醒,发现原来是自己做了个恶梦,一切都不是真实发生的。她的父亲依旧是高高在上不可触摸的存在,美好从未被人颠覆。那段刻骨的分手,背后没有难以告人的隐情,如所有正常的情侣一般,厌倦了过不下去才散的伙。
许因没能入睡,故而梦不是梦,连宋井桐自己亦骗不了自己。眼底之下一片青灰,脸色苍白无血色,嫣然的唇一夜间干裂起皮。镜子里的人,宋井桐无法入目,憔悴,枯萎,沧桑。尚未到陨落的年华,过早地凋零了,花容月貌的一张脸,着实刻上年轮的轨迹。打了粉底,上了遮瑕,全套的妆容描在脸上,堪堪遮住眼下的青黑。
指尖抚上眼尾,怔怔望着镜子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人,那里边的人一张愁苦的容颜,望着自己时眼神哀婉无光,像极了躲在历史长河上了年代的旧物。
宋井桐去了看管的狱里,在那里,她见到了与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人。中间隔着一道冷冰冰的玻璃墙,可望不可即,此一词用在此真是应景。对方不知其会来,不安地搓着手,欲言又止,几次重复才憋出一句话来。仿若不曾入耳,宋井桐自顾自地道,“明年夏天你能出来吧?”宋惜日闻之一怔,眼神躲闪,惊慌失措。良久,突兀地笑了,宋井桐似自言自语又似肯定,“不能对吧。”
宋惜日慌神,估摸到了。瞳孔骤然张大,堆积皱纹的眼角轻颤,他慌张了,试探着问,“桐桐,你,你都知道了?”有害怕的成分在内。那害怕什么呢?
反问,面无表情,像没有情感的木偶,或是机器人一样,“知道什么?你指的是什么?”
长久地陷入沉默,宋惜日抿着唇,一言不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压抑而窒息,此是两人的写照。时之为迟,错了就是错了,无法挽回。宋惜日低下头,沉默许久后,沉重地道了几个字,“桐桐,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反复呢喃着,嘴角挂着的笑都备觉讽刺,连连的嗤笑,“我是不是应谅解你,原谅你,我的爸爸?母亲去世,你为了你所谓的伟大事业,你连病重的她都可以不顾,忍心让她孤独离去。呵,呵,真好笑,好笑极了,竟然现在舍得放弃你宏伟的事业蓝图了。”
这些话刺得宋惜日无力反驳,心口顿痛着。张了张干巴的唇,几番后又作罢。欠了这个家的,负了家庭,辜负了妻儿,此生最对不起就是自己的家人。“桐桐,爸、爸,不后悔,你信么?”在有生之年,终究没再辜负。
不后悔?宋井桐听了怎么想笑?那么当初,他何苦抛弃家庭,到头来,为的是什么?锒铛入狱,声名俱毁,家庭破碎,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后悔,不后悔,怎么敢讲这些话?宋井桐不想再待下去,一分钟都不愿,起身,宋惜日急急叫住她,“桐桐,爸爸…”未等说完,已经打断,背对着,冷硬的背影,她说,都过去了,我等你出来。
言语在宋惜日的意料之外,竟然没有歇斯底里地责骂质问于他。然而,宋井桐失望落寞的身影,比发作失态更让他难受,“不怪爸爸,不恨爸爸么?”小心翼翼地探试着开口。不怪不怨都是假的,宋惜日自己都知道,就是忍不住问了那个答案。
“为什么要恨?”回答恰恰相反。一句话,令宋惜日为之一震,指尖颤颤地发抖。宋井桐转回过身,说道,“我只是感到悲哀,抛弃了妻子、孩子、家庭,明明什么都不剩了,唯一的一点信念都能背叛。”她那样的静、没有起伏地说着话,冰冷的寒气已从宋惜日的脚底流窜到身体每个角落,冷得他感觉不到一丁点儿暖意。宋井桐就是有本事,轻而易举的一句话,让人心口狠狠收缩,难受得透不上气。
人生,有时真的只是一念之差,咫尺天涯或是地狱。生命的前几十年,宋惜日自问无愧。他的半生,奉献给他热爱的事业,他无怨无悔。人之力量有限,宋惜日的能力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贡献了自己的大半生,一腔热血倾住于事业,在车子撞向自己的那一刻宋惜日迷茫了,对坚持了几十年的信念产生了怀疑,对他守候的人们产生了质疑,他做的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妻子走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赶得及;孩子怨恨他,眼里除了疏远无外乎就是冷漠。到底,用生命守护的,深深伤害了最亲近的人。他的女儿被自己尽心守护的人们迫害,脸色青苍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似残碎的玩偶。醒来说了那些话,问得宋惜日无从所适。后来,他才意识到,他失去的太多了,不能连唯一的女儿都保护不了。后来,他想守护的,仅她一人。
后悔了么?不曾。好歹有那么一次,他忠诚于自己的家庭,甚至,宋惜日会想着,等到生命走向终点,他要去见罗荼的那一天,他总有一点是对得住那个爱了他一世的女人,他的人生的后半段,他选择了他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