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厨房油烟真大,烟雾漫了整间厨房,大得呛人。后知后觉打开抽油烟机,尚未散去的烟雾还是迷了眼,呛得咳嗽,呛得眼泪出来。有液体滴到锅里,合着饭菜一起,熊熊的火焰将之挥发。没用手去擦眼睛,怕一个不小心会被熏得更厉害。是否真被熏的呛的无从说起,唯一确定的是,这一天过得并不如意。
锅里的菜烧糊了,厨房弥漫着浓烈的焦味。慌慌张张关火,铲起装盘,只能用左手拿铲子,慌忙之中烧焦的菜掉落在手背,灼了一块地方。装入盘子的菜焦得不能吃,试了一口,一嘴巴子的苦味。宋井桐自认厨艺不行,从不知炒个菜能糊成焦炭一样。自是吃不得了,重新下了面条,清汤寡水的面条配上几根汆烫过的青菜。
端出来,陈玉书都不忍直视。如此寡淡,任谁瞧了都没有食欲。宋井桐递过筷子,陈玉书没接,她不再坚持,把筷子和勺子放在一旁后安静地吃了起来。陈玉书越来越气,对方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情态,让人不由得窝火,“你还真是能吃得下去,胃口真好呐。”
宋井桐听出来了,话里边带着刺呢。左手的卷面条的叉子搁下,用勺子喝了口汤,吞咽下去之后,气定神闲地微抬起眸,“虽然不太好吃,总能下得了口,你吃一些。”
陈玉书审视的目光,对面的人真冷静,无关紧要的姿态,置身事外。登时,陈玉书忍不住了,胸膛积压着火气,随时随刻能点燃炸裂了。然而,她从不去深入探究,如果陈玉书愿意抛开成见去探究一番,会发现那么平静的表象下早就风起云涌。对面的人,味同嚼蜡,机械得仅仅是简单地重复着动作,送进嘴里,咽下,再送进嘴里。
锦上添花的人很多,雪中送炭的人很少,更多的是雪上加霜的人。或许是世人变得势利了,或许是人的本性本就是有恶根的,又或许是自己在苦难的日子里丢失了曾经的那些人。总而言之,原因可能有千百种,无关乎其因,结果是彼此渐行渐远。真正的朋友一定会越来越少,因为走着走着,方向不一致了,性格不相容了,走不下去了。
陈玉书觉得没有待下去的必要,转身离去之际想起了来意。暴力地扯开包包,又回身,把手中的卡摔在地上,“宋井桐,我今天来是想明确告诉你,我陈玉书不媳你的几个臭钱。说什么让雯雯迟几天交给我,既然那么讨厌我,想用钱买断情谊,大不了你直接说好了,犯得着大费周折么?”
不曾想,陈玉书会是如此认为的。宋井桐扶着桌角站起身,四肢陡然无力,肺像被人强行灌入了过多的空气,很疼很难受。眸子望向陈玉书,不甚清明,朦胧得像拢了江南水乡的雨雾,开口的声音都不真实,“你几乎从没向着我。”似自说自话,极轻极轻的声音。
整个屋子剩下宋井桐一人,静寂,死般的枯寂。也许,陈玉书没听清她的话,所以,在走之前,陈玉书对宋井桐说,“你的事我今后再也不会管。你先起的头,我如了你的愿。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
疲软无力,周身的力气被消耗殆尽,如同被风雨打落在地的雏鸟,扑腾无果之后,唯有等待命运的宣判。宋井桐动都不想动,悲伤哭嚎的力都没有。解释都省下了,陈玉书不听,宋井桐亦不想说。不会告诉她,自己给的五万块是给她用来买房子的,陈玉书想在荥川定居,自己能做的只有那么多。
几年的友谊,走到山穷水尽,覆辙穷途末路。惋惜么,遗憾么?很多词,不足以用来形容,或说无词可以概括。那几年,仿若昨日之事历历在目,晃眼间而已,顷刻荡然无存。陈玉书和李兮闹得再凶,怼得再厉害,吵得再鸡犬不宁,从未说过比今天还重的话。之于宋井桐,陈玉书说了,咬牙切齿般痛恨。想来,人与人之间,多少都有不同的。
有些人,不管做错了什么,都能原谅;而有些人,一经犯了错,不论错误可大可小,绝无回旋之地。怨不得的,因为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衡量的天平,天平不是时时刻刻精准无差,每次测量总会有偏倚。例如,父母眼中,孩子犯了多大的错,只要改正,永远都可以原谅,永远都是自己的孩子。换成他人,未然。
同理,喜欢、爱,亦如此理。于喜欢的人,即便怎么不好,机会还是给了一回又一回;不喜欢的人,一旦犯了错,触怒了自己,不费周章,绝不会轻易得到原谅。说得绝对么?并不会。好多的人,活得都很自私又很无私,对自己喜欢的人无私,于不喜之人自私。
面凉了,坨成一团,清澈的汤头变得浑浊。什么东西绝对不会变质?酒,蜂蜜,抑是文物?即便是白酒,倘若没有进行无菌处理,存放时间越长,最终还是会变质,酿酒变成了酿醋。上百上千年的历史古物,出土接壤空气的一瞬,亦会风化,所以才会有文物修复师的存在。这世间,细一想来,真的没有什么不会变的,唯一不变的是改变。
飞机划过天际,季骅离开了这座城。蔚蓝的天空,漂浮洁白的云朵,美得没有一丝杂质。高空往下,偌大的荥川城都变小了,仿佛豆点儿般大。离开也好,归还自由,给自己最后的体面。只是很难过,未来的日子里不会再出现她的姓名,晴天阴天,风雨与否,不再相关。
季母是最后得知儿子离开的,季骅走了,连个告别也没有。战地摄影,季母不敢想象。她拼了一辈子,争得头破血流,为的是什么?季母希望儿子掌管季氏,守住自己为他积累下来的财富,不要拱手让于人,于是勉强他学商,勉强他从商。愈是规划好前路,季骅愈是反抗厌烦,觉得束缚,拼命挣扎脱离。
最后的底牌都不起作用了,失效了,已然留不住儿子。季母曾欣悦,欣悦季骅肯答应接手,无论出于何人才妥协,季母确确实实高兴过。那点欣喜荡然陨灭,如幻灭的泡沫,虚空一场。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会变成今天的结局。逼走了儿子,逼得他要到一个不安稳、战乱的地方去。
天人一别,九死一生,平安无事,有很多种可能,皆是未知数。季母疲惫地坐在餐桌前,撑手揉额,一下一下,神色劳累。只持续了近一个月,又是自己一人的饭桌,满满一桌子的菜,连个分享的人都没有。要强了一辈子,到头来身旁的人一位又一位地走光了,血脉相连的人也离开了。
季母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执拗了,以至于走到今时之地。季母反思,奈何怎样都找不出自己哪儿不对了。自从嫁到季家,季母为丈夫争权谋势,利用智慧和手腕让丈夫坐上今天的位置;为季家开枝散叶,生了一个儿子;尽心尽力抚养儿子,为他费心竭力,深谋远虑,几乎操碎心力。季母真的竭尽所能了,能做的都做了,为什么会走到今日,到底为什么?
丈夫埋怨自己太过强势,不懂得体贴,不懂刚柔并济;儿子说自己管束太多,限制太多,约束太多,干脆把他当成傀儡算了。可季母不解,那当初为什么丈夫要央求自己进入季氏,为什么要让自己学习那些折磨人的东西,如今,自己变成了期待中的模样,为何抱怨了起来?管束么,至始至终,季母都是秉持着对儿子好的心为出发点的,怎么成了禁锢?
季母焦头烂额,百思不得其解。食之无味,抛下一大桌子的饭菜转身上楼。在季家待了很久的阿姨在身后问,太太,您不吃晚餐了么?停住脚步,旋过身,在阿姨听来莫名奇妙的一句话,“你觉得我怎样?”阿姨怔了怔,太太,您怎么这么问?季母头一次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实话实说,我要听真话。”
回答是,太太,您人很好,对公司和家庭都特别的认真。季母听了没有表示,上了楼。人很好?天大的笑话,自己很好,身边的那些人怎么都感觉不到?掏心掏肺地付出,没有得到感激,倒先得到一堆的怨言。
季母点燃了一根烟,烟雾漫上她的眼,幽深而望不见底。手中的电话直响,季母拨出去的,刚接通,季母直奔话题,一改每一次的憎恶,难得的平静,“你赢了。没想到,我斗了几十年,却输给了你。”跟商场上的人斗,跟季海那虎视眈眈的一家子斗,跟稍有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斗,争来斗去,输给了一个黄毛丫头片子。
不愿承认自己惨败,又不得不承认。输得彻底,彻头彻尾地输了,赌注是自己的儿子,连儿子都赔了出去。心性在坦城的一刹,改变了不少。季母恍然间累了,争来争去好像没什么意思,为他们争来的,得不到一句感谢,没有一人感恩。忽觉这大半生,活得真的是悲哀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