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既生之,何弃之。
果然,师父生气了。
叶楠有些害怕,藏在袖中的手紧攥。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任由江一青打骂。她的拇指指甲掐着食指的第一指节,疼痛使得她清醒、理智。又怕不回话,江一青更生气,大着胆子回道:“师父,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你昏迷近两月才醒,我很担心。”江一青背对着叶楠,以至于叶楠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不知他用怎样的神情,光是被那柔和的口吻所折服。
流萤推开而进,看到一脸严肃的江一青又退了回去。
叶楠满心挂在江一青身上,哪里有功夫注意其他。她抬头看向江一青,眼里盛载了好奇。酒是云根叔叔给的,莫非云根叔叔也——
叶楠沉默了片刻,犹豫道:“师父,我……我想,见云根叔叔一面。”
“好。”江一青回过身认真的看了眼叶楠,转身离开房间。两个来月,足够林云根想个解释的。他对叶楠喝酒这件事就很不快,添上林云根醉酒现形,无疑是加剧了这份不快。
门一关,叶楠吓得瘫坐在地。云根叔叔怎么能害她呢!地面的冰冷逐一传达到叶楠全身,将她那份不安减去不少。她六神无主的扶榻坐下,心慌的望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人推开了。
暖炉、茶点、被褥被换了新。热水倒在木盆里,灼灼的热气往上飘。
叶楠接过毛巾捂着脸,直到面上的温热变作冰凉才把毛巾递向身旁的婢女。她扶着婢女的起身,草草的洗漱了遍又重坐回塌上。停留在房内的丫环离开的迅速,将安静留给叶楠。
空荡荡的房内,滋生着孤独与不安。叶楠往后一躺,倒在榻上。手抚着胸口,暗暗出神。
“咚,咚,咚——”不到一刻钟,敲门声便响。
叶楠起身走上前打开房门。她看到垂下脑袋的林云根,了然道:“师父也找你谈话了?”
“哎,同是天涯沦落人。”林云根忘了醉酒后的种种失态,自顾自的走进。或许他高估了的叶楠,以为叶楠不在意。他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那神情几乎要呜呼哀哉了。
叶楠同情坐到林云根对面,双手撑着脑袋。静看林云根喝着茶,又朝着她瞄了眼。看情况,师父训云根叔叔比起她还要厉害。她开始心疼林云根,拿起茶壶为林云根斟茶宽慰道:“云根叔叔,你还好吗?”
“楠儿,如果云根叔叔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能原谅林跟叔叔吗?”林云根放下茶杯,偷瞧着叶楠的脸色。从他进门到此刻,并没从叶楠的脸上看到惊恐、害怕的神情。
林云根想,叶楠定是断片,或记不得醉酒后发生的事。这样正好,用不着他的解释了。
叶楠把茶壶放回原位,低头认真思索着林云根的话。对不起她的事,指的是哪一方面?她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多翻上一翻,没有在其找到线索,林云根对她好道没话说。
她把乱七八糟的往事按在心底,抬头注视着林云根的双眼。叶楠联想江一青说过的话,心中已有了答案。她忐忑的问:“云根叔叔说的,可是你醉酒,成了干草人的事?”
“……,算,算是。”林云根以为叶楠不记得。解释的话,到了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
很多事,他是不擅长的。比如此刻,要他组织语言来安抚叶楠,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他不习惯辩解、安慰,尤其是面对在乎的人。可,江一青让他做的事,又不敢不做。
“我知道了。”叶楠抬头看向林云根,眼底万千流光闪过。似是压抑许久的野兽,即将要挣脱牢笼。她抓住了一线的希望,便不再将醉酒那日的事放在心上。
林云根被叶楠突兀的开口吓了一跳。他不解的看着垂下头的叶楠,看不到叶楠的神情。
不明白叶楠所谓的知道了,是知道什么?他明明还没开始解释。而后,看到叶楠一脸的激动的抓着他的两肩,无比认真的说“我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叶楠眼眸里的雀跃都要飞出,沾染整间房。她反复的呢喃着“都是真的。”
世间所有的奇幻,牵连着她的梦。虚假成了真,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那晚的牢房、许七、灯笼还有星空。或许,或许也是真实的。尽管它们梦如泡影,似真似幻。
师父说,天底下的未知像夜空中的星辰一样多。许七也说,她的平生太短暂,不值得的相信。叶楠猜,世间是有很多很奇妙的事物。她见识实在浅薄,学识与眼界也渺小的不得了,做不到见微知着。
好在,她的接受力与承受力很大,很厚重。
叶楠的趴在桌上看到林云根一脸的莫名其妙,将脑袋埋在胳膊上痴痴的笑。她总有种隐隐的不安,生怕这一切是她的臆想。不,这与林云根是否是人并无关联。
许七和林云根有本质的区别,一个似有似无,一个时刻相伴。
“楠儿,你……还好吗?”林云根真真摸不准叶楠此刻的精神状态,似痴似狂的令他忐忑。若叶楠出了个好歹,江一青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莫非,叶楠被他整疯了?!
林云根想到此愈发的心虚,把桌上的糕点全推到叶楠的面前,想着把前行骗叶楠的事一道说个干净。至于叶楠相不相信就不能怪他,当然,他相信在江一青心里他的分量大于叶楠。
这种事,他没有办法证实。
眼下重要的是,确定叶楠的精神状态。他真怕叶楠被他吓疯,成了没有灵魂的傻子。现在时而疯魔,时而正常的情况下正好。不管叶楠能不能听进去,他都欠叶楠一个真相。
林云根见叶楠没理会他,便自顾自的开始说起。不复以往的吊儿郎当,认真的不像话。
他说:“那年冬天,还在襁褓里的你被人扔在楠树下。你哭的很凶,江一青没办子,唯有抱起你来哄。他想寻你的家人或是送养,可惜叶府搬家,永安又无人肯收。无奈之下,只能自己照看。我与流萤,不过是帮衬江一青罢了。”
往后的事,即便是林云根不说,叶楠也该清楚的。他见叶楠突然冷静下来,腰身挺直而坐。原本交叠的胳膊垂下,袖子只露出指尖。看来,叶楠又恢复正常了。
叶楠怔怔的凝望着林云根,似是在凝望着尘封已久的真相。可能是林云根背对着光,以至于叶楠只看到林云根的轮廓。身着光源的林云根,开口的话却是残忍无比。
她想,这应该就是事实吧,曾经苦苦追求的真相。在即墨县,她就知道,她的存在除了叶府的几人是没有必要的。在多数人眼里,她就该是具尸体。很奇怪,叶楠并不感到伤心。
万物生来自由,人亦是。多数人的自由是有界限的。叶楠也有,但相对来说更宽阔。这是江一青赠于她的,为此,叶楠很感激。这份感激,让叶楠生不出任何埋怨和不满来。
可,林云根还是补上一句。
“你该知道的,我们与你有本质的差别。若非当年你敲被扔在江一青的脚下,他又起了同情心,你早被冻死在阔叶林。你师父总怕事实会让你难过,所以从来不提。”
沉默良久的叶楠,抿了抿嘴全权接受林云根的说法。她扯着嘴角,重复道:“我知道了。”
“楠儿,你恨吗。”即墨县内叶楠与叶府人相遇的场面,林云根还记忆尤深。
据他所知,叶楠对叶家还心存期盼。事实却如此,叶楠定然很伤心。林云根抬手放到叶楠的头顶,轻轻的揉着叶楠的发丝。他像是在问,也像是在陈述。
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没有可能不恨吧。既生之,何弃之。
“就算是恨又能怎么样呢,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幸得上天待我不薄,让我遇到了师父。自那日起,我便与叶家再无瓜葛,他们亦不想与我有瓜葛。云根叔叔,人的一生十分有限。我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和情感,这天底下有太多的新奇等着我去发现,我早已自顾不暇的想要投入其中了。”叶楠闭上眼,坦然的对自己说道。
她觉得这一刻的她,已然是重生了。师父说,即便遭遇再多苦难、悲痛,犯多么愚蠢的错误,如果愿意,时时刻刻都是新生,时时刻刻都可以重来。
“你能想的明白,自然最好。好好休息,我去找你师父交差。”林云根扶桌而起,不放心的在叶楠身上转个两个来回。末了,还是决定留叶楠一人静一静,好好的想一想。
林云根不喜欢此刻的叶楠,太过成熟,太过理智。他总觉得人的每个阶段,必然有每个阶段的所要拥有的样子。但他不会知道,人的一生有太多的不可逆。这种不可逆来自于出身、社会以及命运。他不是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叶楠目送林云根离开,自然没有忽视林云根面上的不悦。在听到关门声响起,只觉臂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光洒在她的面容上,却不容许她去触碰。宛如她的身世,那千万次想要寻求的真相。
兜兜转转的事实,竟是这般的令人难以接受。她的逞强,最多坚持到林云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