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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押书赌弈 夺人性命

    “这…这这……”方庆隐连吃几角酒水都要赊账,却去哪里弄五钱碎银来赌弈,但话说出去,又不好悔口,于是他四下环顾一眼道,“大家谁借我五钱银子,等赢了棋,桌子上的银子全都归他。”

    众人虽对二三两银子口角流涎,但那五钱碎银谁愿意为方庆隐出,一则老者实末逢着对手,二则他实是困穷潦倒,如果输了去,岂不是拿银子白白地打了水漂?

    因此众人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无人应声。

    方庆隐连问了数声,没有一个人愿意借钱,他讪讪然道:“也罢!你老稍等片刻,待我回去拿两件宝物来,给你抵押了开弈。”

    说罢,方庆隐起身离座,灰头土脸地走出了酒坊,身后即刻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谑笑声,将他送至极远。

    过了不久,方庆隐果然急匆匆地返回酒坊。

    他挤进人群,在老者桌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从胸怀里拿出四卷书来,叠放在桌面上,取过一卷书道:“老人家,这书权当五钱银子价,与你一弈。”

    围观者俱嘻笑起来。

    王二调笑道:“什么宝贝书儿,还能值五钱银子?”

    方庆隐俨然自矜道:“我这书,本是命里根子!便是五两银子也不卖的,今日吃紧,才万不得已拿出来应急。”

    众人听说,哄堂大笑。

    老者接书在手,睇眼一看,原是一卷《历代勘案撰要》,复翻了数页,书里头记载的俱是办案之法,遂笑道:“这倒算是一本好书,便和你一弈。”

    众人见老者答应了,均感意外,全部好奇地围拢上来,观看二人博弈。

    美娘站在一旁,有心帮助方庆隐,却碍着婆婆,见他取书博弈,既觉好笑又觉可怜,实是一个傻气直冒的书呆子。

    但老者居然应允,美娘便知道那书果然是宝贝,担心方庆隐输去,暗里就备好了纹银,以防他输了心爱之物。

    方庆隐只因老者欺辱了谭公子公映和一帮乡彦,并且撂下了大话,所以想要出一口恶气,便急求败他,轻兵强进,丢炮失马,转眼既成败局,那汗珠就渍出额头来了。

    老者布局从容,见招拆招,随心应杀。

    不及两盏茶的功夫,方庆隐只好拱手认输。

    正当老者欲取书塞入搭裢时,美娘劈手夺将过来,付了五钱银子:“此书我买下了。”

    “无妨无妨,老板娘拿去便是。”老者微笑,亦不争执,取过银子,堆在桌上。

    众人讥笑不已,有人认定方庆隐必输无疑,早自散去;有人要瞧热闹,就围在一边继续观战。

    方庆隐自不甘心,又取过一卷书押在桌上,却是吴国大文豪陆机亲书的《孟子》。

    “好书!果然是好书啊!可惜就被你这般糟蹋了。来来来……老夫就与你再战一局。”老者取书细看,又惊又喜。

    方庆隐抖擞精神,复来开战,结果又输了两盘。

    于是众人再没有了兴趣,纷纷吐着口水散去。美娘婆婆也熬不住夜,回后院睡觉去了。

    老者见方庆隐已输了三盘,再下也无趣,准备收棋,但方庆隐却死缠不放,把最后一卷《论语》也给押上了。

    下了第四盘,又输。

    那四卷书业已输尽,却都被美娘以银子买下了。

    老者便收捡棋具,欲叫酒吃。方庆隐却忽然压住棋盘死死不放,要再赌一局。

    老者斜睨,讥笑道:“也罢,只要你出得起赌资,我老汉便和你博个通宵。”

    其实老者早已看出方庆隐是个无钱而倔强的书呆子,就大咧咧地将了他一军。

    方庆隐委实再无赌资,情急之下,拿眼觑着美娘求助道:“美娘,借我四卷书来。”

    美娘笑道:“这四卷书已是我买的宝贝,不借!”

    方庆隐大急,怒目道:“我岂是好赌之辈!只因他辱侮了我一邦乡彦,又欺负了谭公子,我这才想替大家出一口恶气罢了!”

    美娘向来不曾见方庆隐发怒,这一发怒反倒认他可爱,便道:“书不借你,银子借你使去。”

    话音未落,美娘已将一小包银子轻轻地丢在桌面上,这皆因爱恋之故也。

    方庆隐大喜,置了银子,捋了捋袖口,高叫道:“来来来……再开一盘!我不信就杀不了你一盘!”

    “你这后生,这般咄咄逼人,若不输你一棋,终不罢休,老朽却拼不得你精神气。”老者见美娘借银子给方庆隐,就有了几分气馁。

    “无妨无妨……待我为两位热些酒来提提精神。”美娘笑盈盈地说着,身姿袅袅地往后堂忙活去了。

    ******

    此时夜深人静,露气袭窗,冷意阵阵。

    二人对弈半酣,美娘上得酒来。

    老者致谢道:“听说这‘五里香’酒坊酒香味醇,名气不小,所以老夫临走之时,特来品尝品尝,识个滋味,不曾想却碰上了这个拼命的后生。”

    说罢,老者一边慢饮细品,一边与方庆隐交战。

    方庆隐原先押着心爱的宝贝,怕鬼见鬼,怕输便输,这回有美娘的银子壮胆撑腰,加之老酒热肚,那精神头就抖擞起来了,竟然连占先机。

    老者一来无心恋战;二来更深露浓,有些嗜睡;三来也是老酒上头,渐渐有些昏聩;四来他本想让方庆隐胜一局收手,却未料竟输在“卒子死”上,因此心中不服,继续开战,可惜又连战两局,俱败。

    方庆隐手舞足蹈,得意忘形:“来来来……继续继续……”

    “你这后生,老夫向来与人只弈三盘,你却如此纠缠不休。”老者微怒,便欲收了棋盘罢战。

    方庆隐杀得亢奋,酒性又起,就拿话嘲弄道:“不是说你老‘打遍天下无敌手’吗?今日我就叫你‘卒子屎(死),马屎(死)车屎(死)的都吃个饱儿。”

    “好狂妄的小子,老夫当真怕你不成!来来来……杀便杀……”老者又羞又愧又怒,为争一口气,就从搭裢里倾出金银玉器与方庆隐对弈搏杀。

    但老者终究酒力上头,精神不济,连吃了几泡卒屎(死)马屎(死),输得个尽几巴鸟光。

    方庆隐久怀忧郁,何曾像今日这般征杀痛快,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于是他存心戏弄老者道:“先前都是你老出棋局与我博弈,现在我出个棋局与你老搏杀。你若赢得一局,这些金银玉器照旧都归了你,如何?”

    老者不知是计,且惦念着输资,便道:“有甚‘如何’,任你出什么残局,老夫与你一搏便是。”

    方庆隐遂将棋盘挪开,又将赢资全部推到老者桌前,乃用食指沾了老酒画一棋谱在桌上,问老者:“你老可知这是何棋?”

    老者观看揣测良久,汗流浃背,原来不是象棋残局,而是他从未见过的棋局,便说:“不知此为何棋。”

    “此乃南子棋法:口破下横,十架中间,来去自由,三竖缀圈;三子作将,征伐横竖,运筹帷幄,落圈为输。”方庆隐一边口颂口诀,一边取碎银大小各三,分做两派,演示给老者觑看。

    原来自唐失鹿鼎,科举废弃以后,方庆隐一边习读圣贤之书,一边对琴棋、勘案、占卜等杂书也产生了浓厚兴趣,且学有所得。

    后来偶遇南子先生,大受赏识,不仅送他一卷《历代勘案撰要》孤本,并且授之棋艺。而这棋法正是南子所创,因此叫作:南子棋法。

    老者看毕南子棋法的演示,却仍然一无所知,就道:“此棋看似简单,实则高深莫测。”

    这本是老者不识南子棋法,如阙存疑,不敢枉论的溢美之词。

    岂料方庆隐听了,忽然耸身而起,双掌撑桌,谑笑道:“此乃我南国三岁儿童的嬉戏之棋,俗名又叫作‘卵子棋’。枉你自称会遍天下无敌手,还说什么此棋高深莫测,实是偌大年纪,不知羞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这南子棋法不过是南子先生教授小儿的游戏之棋!

    方庆隐说罢,放狂大笑,实是发泄了心中一口久抑的不平之气。

    但老者本不曾说过“会遍天下无敌手”的话,只是庄客添油加醋的喙头而已,此时却被方庆隐拿捏戏谑多时,真个儿羞侮得体无完肤。

    老者不禁齁齁哮喘,一时热血逆冲,不禁 “哇”地一声,就从嘴里吐出一口鲜血来,顺着嘴角往下直滴。

    “你小子……好……好……好狠……”老者话未说完,噗通翻倒在地,口吐鲜血,抽搐不止。

    美娘一旁见状,惊慌失措,忙来扶起老者,却见他蹬了几下腿,不动弹了。一探鼻息,已然没了呼吸,竟然死了!

    二人愕眙相望,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那时节,天色已亮,有行人路过酒坊,见二人搀扶着老者,神情诡异,就近前一看,只见老者浑身是血,双眼直溜溜圆瞪,一动不动,却是死翘翘了。

    行人吓得魂飞魄散,乱嚷嚷地逃开去:“不得了喽!方庆隐杀人喽!方庆隐杀人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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