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曾记否(3)
九年前,慕容山快马加鞭赶回京都时,便是对着文慈那具烧焦的尸体。
她是常胜侯家的侧夫人,身份比苏家其他人不同,她的遗体,自然是送到了常胜侯府。
那镯子,就是在那时被慕容山摘下的。
慕容山将她葬在了常胜慕容氏的族地,写的是正妻的名字,远离京都。他想她是不喜欢京都的。这座城,带着她的小姐和她的命,这座城,是他们的伤心地。
安定十九年姜浔初进京都,京都公子踏破了门槛,文人墨客、武将文官均有之,慕容山和他在酒楼偶然相识,一见如故,引为知己。
慕容山对文慈说,他觉得姜浔很好。
“可是小姐一心想嫁给萧呈啊。”她踢着石子,一脸无奈“我也不喜欢萧呈。”
乌衣巷有处小院,很是幽静,姜浔曾到过这里,开玩笑说,这若有美人在侧,便是京都的世外桃源了。他心里一动,买下了那院子,精心设计,想着,给她做聘礼。
苏远岫身死通阳城,文慈以泪洗面,说若当初死劝小姐,她还是苏家的嫡女、她的小姐。慕容山长跪在常胜侯府,说要娶她,老侯爷骂文慈恬不知耻,他以世子位相逼,老侯爷妥协。
安定二十年,先帝派常胜侯出使大宛,临行前他将玉佩赠给文慈,许诺他归之日,便是成亲之时。
她眉眼弯弯,笑着问:“真的吗?”
“真的。”
她收下玉佩,轻轻的抱了他一下。身后远远出来其蓁的声音,她笑着回头应声,又把一盒糕点塞到了他手里,是桃花饼,叮嘱他不要浪费。他点点头,看着她提起裙子转身跑走,像一朵飞起的慈姑花。
一晃,九年。
安定二十年六月,他去信说已从大宛返程,要文慈替他向苏远岫烧一炷香。日日夜夜快马加鞭,他赶回京都,只等来她的死讯和苏家的残垣断壁。
从此六月十六,他祭亡妻、祭知己。
安定二十二年,先帝疑心常胜慕容氏,将权力收回,明升暗降。姜蘅进京,带来姜浔书信一封,他沉吟片刻,想起二皇子生前念叨的应让寒门出贵子,提笔回信,入盛卫。
安定二十三年,蒲河幺女十里红妆,他挑开她的盖头,是一张陌生的脸。他的文慈,不是他的文慈,他名义上的夫人,不是文慈。
幺女哭着求他放她走,想要和情郎远走高飞,不然,毋宁死。慕容山静静的听完了幺女的哭诉,给了她盘缠,让她和那穷酸书生离开京都。此事一出,常胜侯府颜面尽失,蒲王府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蒲王亲自登门跪请道歉,他摆摆手,不想追究。老侯爷叹了一口气,由着他去了。
从此蒲王府唯常胜侯府马首是瞻。
安定二十五年七月,老侯爷去世,临走前给他定下了和秦晓茹的婚约。
慕容山拿着一壶酒在小院画了一月的画,画里总是京都,有时是他偷摘苏远岫喜欢的花,有时是他和文慈在苏家花园里玩耍,有时是他喝醉了被文慈揪着耳朵回常胜侯府,还有时是他们仨一起出游。画来画去,总是年少的京都,没有变过的。
慕容山穿过小巷,那里有许多乞丐,还有人贩在贩卖侍女仆童。两国交战的第二个月,大夏已是民不聊生。他坐着马车来姜府找姜浔,一路所见,是世家歌舞升平,路边穷苦乞丐饿昏,妻离子散。
清风已在门口侯着,见他来,恭敬的行了一礼,将他迎进了姜府。
姜浔正在正厅坐着听盛卫汇报,见他来,招了招手。
“萧凝最近动作很大,我们上个月截获了一份名单,是名剑的暗杀名单。”姜浔将纸推给了慕容山“里面有一个女子叫念念,姑姑是长野苏家的家养侍女,你有没有印象?”
这个事情他还没有告诉兰恬,一来近日萧凝动作很多他怕暴露兰恬,二来临近六月苏家祭日,兰恬情绪不好,不宜有太多思虑。更何况七月初七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兰恬有很多事要做。
慕容山随意道:“苏家的家养侍女我只认识一个,你应该知道。”
“这个念念是江安县人。”姜浔淡淡道“名剑暗卫追杀她的原因我们还没有查出来。”
“江安?”慕容山愣了愣“文慈便是江安人。”
说完,两人同时意识到了什么,猛的起身,四目相对皆是难以置信。
慕容山喃喃:“她走后,我想着她被家人从小卖到京都,应是不会再对原来的父母有联系,她的家人,我也未曾关注……”
姜浔追问:“既然念念是文慈的侄女,而文慈又去世多年,名剑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追杀她?要知道暗卫想杀一个人容易的很,为何到现在都没有找到那个念念?”
是的,最大的疑点,就是为什么培养多年的名剑暗卫至今没有找到念念?她不像清绝那样经受训练懂得隐藏身份,也不像姜蘅那样有尊贵的身份,哪怕暴露也没有人敢动她一根汗毛。江安县清贫,文慈家又没落,父亲兄嫂皆死,念念是在那个县里,还是去了别的地方?
姜浔觉得这件事情有必要问一下兰恬,一来确定那念念是不是文慈的亲戚,二来若真是文慈的侄女,兰恬想必更是开心罢。
他正想着这件事,门口的管家高声喊:“方姑娘到——”
兰恬提着裙子跑的像阵风,见到慕容山也在,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毕竟是刚从他的小院爬下来。她的眼睛还有些红,停下来气喘吁吁。
姜浔知她定是有急事:“跑的这样急,小心风灌进肚子里去。”
兰恬胡乱点点头,拉住姜浔将他扯到了一边:“阿蘅说的那个念念,我知道。”
原来她知道了。姜浔问:“刚刚问过慕容,他也晓得了那个念念的来历。”
“对,但在来的路上,我还想起了一件事。”兰恬看了看慕容山“文慈祖上也是做杀手的,具体是哪家的杀手,我忘了,但是个王府的死士。到文慈爷爷那一代,王府衰败,他们没了收入,便去了江安务农。只是赋税太重,文慈很早就被卖到了苏家。我那时并不曾问过她老家有哪些人,也不知她还是否有兄弟姐妹,亦不曾查过这些。至于念念,更是没有印象。”
姜浔恍然,看了在厅室里喝茶的慕容山,对着兰恬道:“如你所说,文慈确是江安人,慕容查过的。”
兰恬有些激动,抓着姜浔问:“这么说,文慈真的有一个侄女还活着了?”
“是这样。”
她又有些不敢相信:“确定吗?”
“确定。”姜浔轻叹了一口气。
慕容山已等得不耐烦,自己走过来问姜浔什么时候和他一起去找念念,被兰恬瞪了一眼,说他毛毛躁躁。
本来慕容山就不喜兰恬,觉得她莫名其妙。尤其涉及文慈,他都较真的很,对着兰恬冷笑:“我再不济,好过你一后来者,自以为是当家做主的,其实话说不上一句。”
姜浔微微变色,兰恬却先他开口道:“我是先来还是后到,我清楚的很。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要和姜浔一起找念念的下落,无异于夜里打灯,暴露的一览无余。名剑暗卫何等手段,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你斗得过萧呈,可斗得过名剑暗卫的尊主?你有爵位在身,还有明宗赐的免死金牌,不怕名剑指证。姜浔可不一样,他要是有什么意外,十个你也不够还的。”
姜浔扯着嘴角淡淡一弯,心里很欢喜她会这样说。
慕容山突然寒了声:“我哪里有免死金牌。”
兰恬一愣,心里咯噔一下。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金牌是明宗赐给慕容山的先祖的,为鼓励他们延续了常胜慕容氏的血脉。那金牌一直是慕容氏的秘密,赐的时候明宗没有声张,百年过去,知道此事的历来只有慕容氏的家主。
是小时候他们玩躲猫猫,她看见的。
姜浔道:“此事确实不宜声张,念念的事,还是兰恬多留意一些,盛卫也会查。你放宽心,最近朝堂多变,又值……将近,大家难免心绪不宁。”
慕容山瞪了兰恬一眼,哼了一声。
“你先回去。”姜浔对兰恬道“让清风送你。”
兰恬知他们有事情要说,她在这里,慕容山一定起疑心。
她重生的事本就匪夷所思,知道的人只有姜浔一个。越少人知道越好,两人也约定了不声张,如慕容山和苏远岫关系亲近至此,也不敢向他透露半点风声。
兰恬点了点头,向二人告辞。姜浔看着她走远,清风和她一起拐出了门。
“再过几日,我要去趟长野。”
慕容山和姜浔落座,慕容山还是有些生气:“你的心里,是她,还是远岫。”
“她如何,远岫又如何。”姜浔看着慕容山微笑“文慈如何,阿蘅又如何呢?”
慕容山不为所动,语气很是严肃,是真的在问他:“你可想好,要娶方兰恬了?”
“这个问题你已问过八百遍了。”
“我也很矛盾。”慕容山忽然叹了口气“十年匆匆,文慈已离我而去九年,期间夜夜看那月光难眠,对孤灯诉尽相思苦。你和我不同,你是大盛的太子殿下,是将来要做这江山的主人的,怎能膝下无子。远岫……终归你是亲眼看着她落下城墙的,痛苦怕比我更胜几分。你过得不好,她应也会愧疚,你若真是喜欢方兰恬,便和她一起,好过你年年长野一行回来大病一场。”
姜浔默了一默,才道:“观星阁的话,我向来是深信不疑。”
慕容山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