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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拘禁

    脚上的那双黑色皮鞋是昂贵的乔治·阿玛尼品牌,十一年级那年秋天,他一拿到全国青少年国际象棋比赛的3000美金奖学金,就将其中的一半投资在了这双鞋上。

    “你这个小子,再这样自恋下去,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该憋成前列腺炎了!”中年台湾人的拳头不停地叩击着薄薄的木板门,用生硬蹩脚的英文毫不客气地谴责着威廉。

    威廉默默关上水龙头,从镜子前仓皇离去。

    镜子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身上那件肥大肮脏的橘红色囚服愈发衬出灰败的面容,红色的头发疏于打理早已失去了光泽,一片片粘腻地耷拉在头上,失去血色的唇倔强地紧抿着,鼻子依旧高傲笔挺,瘦削的双颊和长满胡茬的腮帮向内凹陷,眼窝周围是一圈病态的灰褐色阴影。

    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额头上的那道疤痕,虽然早已拆线,创口处深及头骨,愈合得非常慢,还经常化脓,几个月过去了那里还是深红色的一条,伤口两边蜈蚣一样的缝合痕迹斜斜地爬满整个右前额,比《屠夫》剧中,奥利弗斜贯面颊的创伤妆面更真实,更可怕。

    威廉从洗手间内侧打开门,看了一眼虚张声势的小个子台湾人,此刻,他正两只*替在水泥地上倒腾着,双手十分不雅地捂住小腹下侧。在和威廉身体交错的时候,很不友好地用他那三角形的小眼睛剜了威廉一眼。

    威廉不想和他计较,想一想,这个台湾人也算是够悲催的了。当初,他告诉威廉自己的罪名是贩卖武器的时候,威廉着实吓了一跳,并为自己能和军火贩子这类重罪犯关在一起感到心情万分复杂。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贩卖的所谓武器,只是一种廉价的带电警棍。

    这种警棍在美国要好几十美金一条,然而从中国大陆批发过来只要几十块人民币,于是,他耍了个小聪明,从大陆带过来整整一箱电棍,在海关就被拘捕了。

    他只比威廉早进来一个多月,由于没有得到保释和其它一些十分狗血的理由,他的案子仍未开始审理。

    四五个月的相处,威廉明显感到,这个台湾人的英语一天比一天进步了,这主要有赖于那位老兵爷爷的耐心。

    尽管如此,他每天还是会经常性地从嘴里蹦出一些简短而充满力量的中文短语。开始,威廉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通过慢慢的观察,他发现,台湾人会在上厕所排泄不畅的时候说某一个特定短语,在饭菜难吃的时候说另外两个短语和一个单音节词汇,在心情恶劣的时候,会用英语和三四个中文短语一起交替着诅咒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

    威廉终于明白,那些短语应该是中文里骂人的话。

    现在,台湾人常说的那几句,他基本上都能够脱口而出了,有几次,台湾人心情好的时候,还对他学习语言的天赋和精准的发音由衷夸奖了一番。

    威廉重新坐回到那位和善的白人老爷爷身旁,拿起看了一半的《罪与罚》,竟然一个字也读不下去。

    坐在这张床铺另一头的那位白发浓密的老爷爷,脸膛黝黑的老爷爷仍在以低分贝的声音絮叨着。

    要是在五六个月前,那位急躁的台湾人一听老爷爷絮叨,总会粗暴地说一声“住嘴!”现在大家早已将这种唠叨当作背景音乐了,威廉甚至还能从老人的话里听出些人生的道理。

    老爷爷是这间小牢房里最年长的,同时,也是进来最久的一位。听他自己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名士兵,还上过越战战场。

    他身体看上去特别棒,如果他自己不说,没人相信他已经88岁高龄。

    前年,老兵爷爷被查出罹患了直肠癌,由于他离开军队后,就一直靠在各个工地打零工,开压路机为生,没有医疗保险,也没有什么积蓄,刚看了两次医生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存款。

    有一天,他用家里仅剩的20美元买了一些烈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跑到附近的一个工地,正好看到那里停着一辆压路车,和他以前开的那种一模一样,于是,他趁着酒劲儿将司机赶下车,自己跳上去惬意地开了起来。

    开不多远机车就偏离了硬路肩,从未修好的高速路侧面滑了下去,滑到另一条路上。好几辆正常行驶的车未能躲过这个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一下子撞了上去,形成了连环撞车事件,好在没有人员死亡。

    听说,老兵爷爷刚被羁押进来没多久,就因祸得福地开刀割掉了那截因感染癌细胞而产生病变的直肠。他的案子早在去年就审理完毕,本来早应该转入康州州立监狱,碰巧那里暂时没有空床位。

    后来,州立监狱好不容易有了空床位,老兵爷爷的服刑期又快要届满,加之拘留所更方便他定期到附近的医院复查就诊,这样老人就在拘留所愉快地住到了现在。

    目前,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将在一年多以后被释放出去,以他这样的高龄,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工地雇佣他开压路车,那样一来,他又将过上衣食无着的日子。

    威廉放下手里那本厚厚的《罪与罚》,起身用手碰了碰正仰躺在对面床上,双眼圆睁正在发呆的墨西哥小哥,问道:“今晚,去活动室的时候,咱们俩再下一盘吧?”

    小哥像座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只是将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朝威廉的方向瞥了一眼,垂下眼睑。

    威廉将这个表情解读为同意。

    别看这个墨西哥人才比他大了三岁,罪行的严重程度应该和威廉不相上下,甚至还要更重。

    他的公开身份是送外卖小哥,却是因为贩毒被抓进来的,像他们这样生活拮据的人,偶尔帮毒贩夹带些毒品,是太普遍不过的事情了。

    大多数的时候,这位墨西哥小哥不说话,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看书,偶尔趴在上层板床上,扒着窄窄的窗户,看外面的天空发呆。

    他看起来像个哑巴,这可能是因为他一开口就能暴露出浓重的南美口音吧。

    一个偶然的机会,威廉得知他会下国际象棋,就在活动室和他切磋了一下。令人惊讶的是,曾经获得过不少次州国际象棋州冠军和全国奖的威廉,第一局艰难地战胜了这位貌不惊人的小哥,第二局居然败北。

    拘留所被默认为不会长久居住的地方,所以,嫌疑犯们没有户外活动的机会。如果表现好,只会被允许在固定的时间内去活动室看看电视,或去健身房运动一下,然而,只要一走出这个房间,来到公共区域,就必须戴上手铐。

    起初,威廉很难接受自己戴着手铐的样子,他脑子里还充斥着和丹尼尔一起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地打篮球,礼拜堂中飘渺的圣歌和明灭不定的烛光,围坐在哈克尼斯圆桌前,为了一个学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是餐厅里煎得过火的牛排和切得略厚的油炸马铃薯片……

    他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庭审日的到来,尽管他知道,审判之后,说不准将会面临怎么样的命运,但是,这样沉闷枯燥的日子,令他觉得煎熬。

    一次,威廉闲来无事,和下铺的老爷爷,台湾人和墨西哥小哥讲起自己在高中期间,是如何带领学校的演讲队击败州里那些人才济济的私立学校、公立学校获得国际象棋赛冠军的,讲起他编剧、导演,并担任主演的戏剧是怎样从学校剧场走向林肯艺术中心的;还有学校的舞会、派对,和图书馆里丰富的藏书……

    三个室友听得两眼发直,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他们这辈子也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觉得威廉向他们描述的生活只存在于童话的国度。

    那个老爷爷端详着威廉一张俊美清瘦的容颜,惋惜地感慨道:“你头上要是没有这道疤,洗个澡,刮刮胡子,再穿上一套讲究点儿的衣服,还是个挺不错的帅酗子。”

    那个台湾人则撇撇嘴角,说:“你现在不是学生会主席啦,还是少做演讲吧!有时间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少蹲几年监狱!你要是进了州立监狱,一定会和重罪犯关在一起,那里可真是人间地狱啦!姑且不谈里面的打打杀杀相互倾轧,就算你足够幸运,能够毫发无伤地活着出来,在这样一所恶人的‘大学’里呆上几年,也一定是杀人、放火、抢劫、贩毒十项全能了。”

    乌鸦嘴台湾人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话令威廉感到沮丧,那天,他独自一人发了几个小时的呆。

    拘留所里的时间仿佛是一个淘气的魔术师,时而停滞凝固在某一个最悲惨的节点上,时而又像飞毛腿的孩子般拼命向前奔跑。

    威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

    常年处在人生快行道上的威廉,乍然经受拘留所枯燥单调的生活,令他感到焦虑难安,这和他以前过的生活经验截然相反。

    之前的他,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大步前行,直奔道路尽头的终极目标,却无暇顾及身边的风景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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