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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留园惊梦角声寒

    夏雨来去匆匆,风停雨息之后,又是一阵清凉携风过野,隔着湿透的衣衫,肌肤冰凉入骨,饶是沈昱宸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还能走?”绿衣女孩望着他问道,清晰明朗,凭添了几分女子的柔婉,如闻流水奏乐,利万物而不争,居一隅而安然,立于人群不露不显,望之失魂凝息,远去心念即消。

    沈昱宸此时已然回过神来,望向她的眼中夹杂了丝冷冽,问道:“你是谁?”长山向来少人迹,此处又是机密之地,他今日方才出宫,便遇上了生人,如何便有这般巧合。

    柳清持不多做解释,径自起身,“还能走就起来,你的马在前面,手还想要就跟我走,不然你就自己待在这儿看要何时才会有人来救你。”

    “放肆!”年轻的少帝怒目相斥,双目寒冽如箭,何曾有人对他如此不敬,便是姑姑也丝毫不敢越矩。

    绿衣少女并不理会,转身就走,侧身的刹那清秀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烦躁思虑,带着深深的迷惘却又无可奈何,到头来也不过认命承受却又受之不愿的强迫。

    似乎真的不再管身后的少年,孤身涉远深入山林,伴他风吹雨打,此时此刻却又想逃离这如梦般的现实。沈昱宸强忍怒意踉跄着跟上来,她也不见得发善心扶一把,连一眼都不曾多看,待出了密林,林间小道上,一匹通身纯黑健硕的驽马栓在路旁,不怒不燥,安心等着主人归来。

    沈昱宸怒目之中透出一丝惊讶,继而怒道:“你如何能驾驭龙池!”

    柳清持上前解开缰绳,扬声道:“主人有难,马若通灵,就不该管是何人驭马。”

    沈昱宸上前扣住她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用力太过而微微泛白,面色森寒,眼中痛恨难解,“你知道这是谁的坐骑,擅自动之,该当何罪。”

    柳清持另一只手接过缰绳送到他身前,冷笑一声,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它的来历,“靖宇帝坐骑,夜白之后。”曾藐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

    “大胆。”沈昱宸沉眉厉喝,血气上涌,眼前一黑,迷乱中扶住她,却已失了相责之力,一脉神智尚自强撑,握住她纤细的腕骨丝毫不肯放松,知道龙池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他的身份,此次出来,还是大意了,要是陷贼人之手,天下堪忧。

    柳清持扶他上马,他重她许多,难免吃力。令他不解的是,龙池如何就肯在她手中就范,这是父皇坐骑夜白之后,除他之外,从来无人靠近龙池,宝马通灵,又岂会对一陌生女子俯首贴耳。

    “你要带我去哪里?”

    绿衣女孩拉着马慢慢走,知道他担心什么,便打消他的疑虑,“我不会害你,带你去治病。”

    “送我回去自会有人医治。”

    柳清持不再应他,蛇毒易解,心病难医。沈昱宸自幼为君,父母早逝,又有长宁公主严加训导,不晓人伦至亲,只念为君之道,心智远非常人能比,可就是这样坚强果断的人,若遭背叛必定永不再信任,心上若划了一道口子,又如何能祈盼它愈合,只会随着时间的长久,愈加深入。像他们的哥哥那般,固执、无情,生而遭弃,选择离开人世也不愿再信任抛弃他的父母,不需要亲人,不需要朋友,凭着心底深藏的一点信念流连尘世,也为了那一点复仇的怨念不惜搭上性命,他太自私,自私到只有自己,他太无情,无情到只剩下悲惨。

    少年无力地伏在马背上已沉沉睡去。绿衣女孩拉着马,灵秀的脸上透出几分倦累与痛惋,眉眼间隐隐几分坚定的神色,身后的人,与那个早夭的孩子有着同一个父亲,同样坚忍慈柔的母亲,同样双亲不在的遭遇,甚至于同一个名字,无论如何,都不能有同样的命运,绝不可以。

    在都城郊外,聚集着一些村落,亦有不少达官贵人于城外买地,置些清幽雅致的院落,又仅是闲在此处,常年不见人影。陇翠村中便有好几处这样的宅子,偶有人来,也是随从无数,难得热闹,只村中东南角那一方院子十多年来从未有有人进去过,因着地势极好,倒有不少人打过它的主意,只是至今它还是无主之物。直至十日前有村人晚间望见院中起了炊烟,消息传了出去,才不免引人多看了几眼,这宅中人竟不知是何日才到村中的,太过安静,也太过安然。这主人甚少出门,一身青衫,瞧着倒有几分书卷气,带着个冰雪般的女孩儿,一家人看着倒像是个好相与的。

    日落时分,斜阳淡金色的辉光透过繁茂的枝叶落在旧红斑驳的窗棂上,长年不见光的屋中也添了几分暖意,床榻上架着一幅青色底的仙鹤云纹帐子,一个少年闭目睡得安泰,呼吸沉稳,脸色也恢复了红润,一个日夜的休整,让他已近康复。

    睁眼的刹那,陌生的处所让他有过片刻的惊愕,随后才渐渐想起昏迷前的境况,他现在应该是被人困住了,来者不明善恶。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响打断他的思绪,一道纤小的绿影端着个白瓷碗走入,送到他身前,道:“吃点儿吧,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已无大碍。”

    沈昱宸望着她,一个小女孩,从容不迫,神色淡然,知晓他身份,不惧不退,这份心机已非常人所有,她身后的人怕是更不简单,“你的主人是谁?”

    绿衣女孩站在床榻前并不回答,只是把手中的瓷碗推近了些。沈昱宸手一扬,瓷片混合着还冒着热气的白粥碎了一地,“出去!”

    “沈昱宸。”绿衣女孩叫出了他的名字,在他尚未来得及发怒之前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沈昱宸,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你的气,不过是为了这三个字罢了,我曾经有过一个异父哥哥,自幼被父亲抛弃,由我舅舅慕子逸一手抚养长大,取名沈昱宸,他七岁那年回到了生父身边,短短几月,便惨遭杀害。若不是沈晔宇他一意孤行,我哥哥他又怎么会那么早就死于非命。”

    绿衣女孩望着他眼里惊诧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快感,一丝报复的心思,却又夹杂着不忍悲苦的痛惜,同样是那个人的儿子,一个含恨早亡,一个尊贵至极。柳清持眼底划过一丝不忍,明明不干他的事,她却偏要将他推入绝望的苦海,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他终于知道了她是谁,子故后,慕氏夫人去处不明,慕子逸是她的舅父,那么她的母亲,她哥哥的母亲,“慕氏夫人,他的生母是碧水城慕汐月!”他不禁惊叫出声,一舞倾城动四方的慕汐月,以倾国财富为贺碧水城慕家主的幺女,当年善行遍天下的慕家小姐,他几乎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是她,怎会是她,以她的家世身份又如何会为父皇后妃而无所记载?”

    慕汐月,即便是销声匿迹二十年不知生死,至今也依然是四海传奇,以舞为魂,夺桃花清艳之神韵,一曲《于归》,名动天下。这样的女子,父亲迎为正妻也不为过,又如何从不见有人提起。

    柳清持闻言却不禁冷嘲一笑,史书秘传,为何不留只言片字,该留吗,自然不该,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该留下,“沈晔宇把我哥哥的名字给了你,是愧疚,还是想补偿什么,会不会太迟了,哥哥他那么孤绝傲然的人,生前不求你们沈氏分毫,死后还要你这个虚名做什么。”

    “住口。”愠怒的少年厉声喝止,不管父亲曾经做错了什么,他都是他心中伟岸于天地间的神,多少年信念的支撑,不论是谁都不允许对他有丝毫的不敬,“你劫我来此意欲何为直说就是,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们,我父皇的错处,我代为偿还!”

    “我碰触到你的伤口了?”柳清持答非所问,一步步地逼近,目光冰冷敏锐压制人心,他竟是想要移开双眼不去看她都不能够,“我亦是觉得沈晔宇此举太不明智,我的哥哥沈昱宸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武功智计,文采风流,奇门暗器,他智高才绝,通晓百家,一手琴艺更是由我舅舅天下第一琴师慕子逸亲自所授,若非命途多舛,又怎会落得这般孤坟野地的下场。”

    “你不及他。”不等他辩解兄长坟地无人照看的因果,她一句平淡至极的话又将他打入地狱,淡声道:“身为帝君,孤身离宫任意隐瞒将自身安危至于险境此为一大错,你可知有多少人日夜想着夺你性命以求复国?心浮气躁语出轻狂此为二错,沈晔宇的错处你代为偿还,我哥哥的命你如何还,以命相抵么?身处险境而不自知此为三错,不思打探敌情以求脱身反而与我置气,劫你必有所谋,若为阶下囚,还有谁当你是国君?你冠以我大哥之名,可你却处处不如他,甚至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这样的你,又凭什么对我说偿还,仅凭沈晔宇留给你的帝君之位么?”

    柳清持眼中露出一丝轻蔑的讽笑,“祈佑帝,莫非只有在祈王护佑下才能治国安民的帝君么?”

    “够了!”倚靠在床榻间的少年厉声打断她的话,赤红的双目下是极力压制的愤怒与羞耻,望着她漠然的面容许下毕生的信念,一字一句刻入骨血:“你放心,此生我必不会辱没了沈昱宸这三字,他能做到的,我都不会比他差,你且看着,若是哪一日你觉得我够资格偿还了再提不迟,此诺对你、对你母亲永不失信。”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消散在窗角,风起晚凉,拂动树叶的沙沙响,无声的寂灭中看不清女孩脸上的神色,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良久,他似乎是听见了一声叹息,轻不可闻,莫名地响在他的心上,然后,她走出了房门,望着窗外昏暗的天空,脚步声渐渐化成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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