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悠携令上殿初遇锦月
殿外声浪如潮,似玉京城中百姓也于此时膜拜山呼,向天祈祷家国太平,国祚绵长。
依照礼制,新帝受礼后应抬手示意礼部尚书宣旨平身以示帝王宽容恩德。可就在礼部尚书正欲宣旨平身时,却忽见一帜紫底墨色麒麟大旗迎风展动,以携风卷云之势自午门掠来!
圣上登基之日,全玉京城中戒严禁马。又是哪等狂徒竟敢于宫城之中纵马而不被巡防营和这五千禁军所阻?宣政殿外观礼的众臣皇眷皆纷纷看向那胆敢于登基大典上纵马入宫的狂徒。可人未到旗先至,无论是谁看见那面旗帜时,皆无人能抑制住心头震畏之情。
紫底墨麒麟乃是镇朔军军旗,亦是大周镇国公楚氏家徽。楚氏先祖曾是大周朝开国元勋,乃大周开国皇帝萧彻结义兄弟。军功卓着,满门忠烈,代出名将为大周守土开疆。而这面军旗,则象征了无上的功勋与荣耀。
而大周以武立国,虽现今朝堂之上重文轻武,但太祖皇帝遗命却无人敢忘——
凡持将军令者,无论何时何地,皆可纵马带刀上殿,以报军情。战令如山,不可延误。
马嘶长吟,只见那传令官着轻甲披黑袍,身负长弓。一手执军令一手掌旗自午门纵马而来。他于宣政殿外广场下马,自马鞍侧解下一个黑布包裹。
这包裹似极贵重一般。只见他小心翼翼的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所装的物什——
那竟是一个人头大小的象牙盒子!
象牙自古便是奢侈之物,连大周皇室都没的有几件象牙制品。这珍贵的兽齿听闻只有海外才有且极难捕猎。传说中远在海外的大象高如小楼,重逾万斤。连北燕最好的烈龙马在它脚下也宛如蝼蚁。每捕一头大象,至少伤亡上百人。
而西魏是三国之中唯一临海的国家,且海中变故也是险象环生。西魏商人远洋出海十有九不回,但若有一根象牙上岸,甚价比半座城池。
传令官双手捧着那象牙盒,大步向宣政殿走去。待行至云龙阶陛前,锵然跪下,将象牙盒高举过头顶,朗声如洪钟:“昭武校尉陆鸣悠,奉明威将军之先行令,携礼参见陛下!”
这时站于外殿的诸位大臣和皇亲国戚们才真真看清了这位昭武校尉的模样。只见他虽着轻甲黑袍,但细细一瞧就能发现他甲胄上还黏附着些许未擦拭干净的血污飞尘。想来此人亦是一路快马加鞭自战场赶回玉京。
众多目光注视着这位昭武校尉,其中也有萧锦月的一份。
这是萧锦月第一次见到陆鸣悠。她只觉连天上的阳光都追随着少年的脚步,他的步伐是那么的矫健、像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冲进了自己的心扉。
那紫色麒麟旗就像是天边忽来的紫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着英武不凡的少年披着黑袍向她走来。明明隔得那么远隔着那么多人,她却觉着他身侧似有金尘旋落。她感觉心跳蓦地加快,从未有过的热血冲入了四肢百骸与少年身上蓬勃的朝气产生共鸣。
萧锦月久居深宫,十三年来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人。幽幽深宫十三载,她和兄长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伴随她的只有萧锦棠和几位棠棣阁的宫人。
她自幼看惯了宫中人心险恶,也受足了宫人的不屑和冷脸相待。无人视她为公主,就连路上的宫人都道她是个累赘。
现她为新帝亲妹,赐封号明毓晋为长公主,萧锦棠更是为了她打破规矩,让她搬进了宫中风景最美的临晚殿居住。一夜之间,她从一个命如草芥的公主一跃成为这个王朝最为尊贵的几个女人之一。登基大典前,她的宫室前放满了诸位皇亲大臣送的礼物。那些当年对着自己冷嘲热讽的宫人则心怀畏惧的跪倒在殿外乞求她的原谅。
今日登基大典,她刚踏进宣政殿外广场,便有一堆不认识却自称跟自己沾亲带故的朝臣皇亲前来巴结,看了更是令人心生厌恶。
而这位昭武校尉策马而来。虽是一身风尘,但只远远一见,便能感受到男儿的意气风发威武不凡。他虽官阶低微,可面对诸位重臣皇亲,却丝毫不惧。即便是跪倒于地,亦是不卑不亢。
现他就跪在云龙阶陛下,离得近了,萧锦月才看清陆鸣悠的长相亦是不俗。逆光之下,少年将军露在轻甲之外古铜色的皮肤上尽是刀痕,可见此人悍勇血性。瞧他身量已和成年男子并无一二,但眉眼还未彻底长开,纵然五官深邃眉宇飞扬,但怎么都带着两分稚气,像是雏鹰一般。
萧锦月侧过头想要更仔细的打量陆鸣悠,一旁的定国大长公主见了,心底一下便知了萧锦月那些少女心事。见她朱唇微抿,隐带笑意。便低声问道:“明毓,你这是在看什么呢?”
萧锦月还未反应过来,一面看着陆鸣悠一面脱口而出:“这真是好生英武的少年。”
话一出口,萧锦月才醒悟过来这是在登基大典上,而见问自己话的人是定国大长公主,更是面上赮然,不敢再看陆鸣悠。
而此时,礼部尚书正为难的不知所措。登基大典上纵马上殿,此事大周开国近六百余年来今儿还是头一遭。而宣政殿内,兰卿睿不屑的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楚凌云,心道这明威将军可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如此目无礼法命人纵马上殿,此行往小了说是少年意气,往大了说便是恃功而骄也不为过。
见楚凌云面无表情。兰卿睿心下冷哼,只等着圣上起疑楚家,自己再往圣上哪儿参一本,再等个十年定国大长公主也不行了的时候,楚家衰落也不过顷刻。
自己已是帝王之师,真真的一人之下,只要掌权于手,四大家族终只有兰家能享万世荣耀。
诸位朝臣皇亲都还跪着,萧锦棠正欲发话先平身再受礼。可不曾想一旁凤座珠帘却撩开了一线,穆太后竟无视君王威严,抢先道:“既是楚少帅特意恭贺圣上登基之礼,那还不快速速呈上来?”
穆太后说着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楚凌云,方才伪装的欣喜之情转瞬消失殆尽。
“只是……不知能让少帅动用将军令也要于登基大典之上令部下纵马入宫送的礼究竟是什么呢?”
她放下了珠帘,华艳的护甲轻掩朱唇,笑意难藏:“这真是令哀家和皇帝好奇呢。”
萧锦棠侧目看向珠帘之后,见穆太后冷笑宴宴便知楚穆二家不和已昭然若揭。一个是将门忠烈,一个是新兴贵族且又掌握了大周最为精锐的骑兵。楚家兵权一削再削,穆家一吞再吞,难怪两家相看生厌。
萧锦棠心下已对朝廷势力划分了解了个大概,只是这穆太后讽人的手段太过低劣了些,一个楚少帅的称呼自以能坐实楚家恃功而骄,却不想有意为之的太过明显,反倒是吐露自己企图闹得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楚凌云闻言更是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心道穆钰精明一世,怎有个如此不谙心计的草包妹妹。
殿外的陆鸣悠似没听出穆太后话里的夹枪带棒,昂首骄傲道:“五日前,明威将军率部清扫凉朔原以北时和北燕豹王耶律引泓遭遇。”
穆钰闻言疑惑的看向了楚凌云,和北燕王爷战场遭遇实乃大事,此等军报自己怎会不知?难道是楚凌云自己按下了消息?
就在穆钰心中暗自猜量时,却又听得陆鸣悠朗声道:“彼时敌众我寡,将军诱敌至惊鸿谷中,以落石阵重创北燕军,亲手阵斩北燕豹王!”
陆鸣悠说着高捧象牙盒,向宣政殿肃拜三叩:“此乃豹王人头!末将谨贺陛下登基之喜,以壮我国威!”
群臣闻言哗然,哗然惊愕之后又是狂喜。大周建国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斩了北燕的王爷。
他们已经忘了萧锦棠还没赐平身礼的事儿,就算赐了,此时他们也会再度跪下。
满朝文武再度向宣政殿叩首肃拜,呼声如潮如山——
“天佑大周,武运昌隆!”
也不怪这群臣子如此激动,大周自开国以来便和北燕争伐不断。能斩一个北燕的皇族,这是多么振奋士气和国威的壮举。
斩一国王爷那是何等之难,更何况还是北燕当权掌军的王爷——
北燕一国建于云珠草原,举国以游牧而生,随水草迁徙。且云珠草原环境恶劣,猛兽丛生不说,便是冬天就有近半年。
半年时光水土封冻,羊群马群无水草可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性,北燕人虽不及大周多,可个个都是骁勇的战士。只有最强的战士才能在最恶劣的环境存活下来。瘦弱的马群被冻死了,他们便追随丰美的水草去套野马驯化。冬天无粮羊群吃没了,那便南下找找富裕的邻居打打秋风抢个粮顺便屠个城抢个女人。
北燕人都是骁勇的骑士,他们骑着凶悍的烈龙驹挥刀驰来。东周的人本来就比北燕人瘦小不少,再加上这高大的烈龙驹和几近疯狂的冲锋,且不说大周百姓有没有能力反抗,便是大周的官军被骑兵阵冲中也会被绞杀的个七零八落。
而此民族悍勇到何种境界呢?北燕男子于十五岁成年之时,只许带三天的干粮和一把刀独自去往草原腹地猎狼。而草原上是鲜有独狼的,这意味着北燕男儿要独自面对狼群的威胁,稍有不慎,便葬身狼腹。且这还算不上草原的其他毒虫猛兽威胁。
每年猎狼节,北燕全国的十五岁男孩便被父亲们集中带去云珠草原腹地。而其中近六成的少年永远回不来。
这个传统是从北燕人骨子里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便是连皇族也必须遵守这个传统。且皇族历练更为残酷,皇子十五岁则会被丢去云珠草原以北寻觅雪狼猎杀,而那里环境更为残酷。千里冰封的云珠雪原,若是不幸得了雪盲症,便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在历练中活着带回狼头的男孩则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北燕战士。而活着带着雪狼头回来的皇子,也将被当场封王列入继承汗位的候选者名单。
男孩们带回来的狼头是他们人生中获得的第一个荣耀。狼头会被干制成皮帽,将在他们临死时戴上入葬。而狼嘴里左上方的那颗獠牙则会被拔下贴身收藏。这是北燕男儿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信物,是留给妻子的生死之诺。在北燕,无论是对被抢来的女子还是北燕本族的女子,这颗狼牙也只能交付一次。
若此为婚,一夫一妻,如狼一般,至死不渝。
先是北燕少将宇文林涛被阵斩,北燕宇文世家倒台。此时骁勇非凡甚至可能继承北燕大君的豹王都被明威将军折了。这下北燕定是元气大伤,想来边境和平不止十年。
殿外欢呼雷动,宣政殿内却暗潮涌动。穆钰恨的咬紧了牙关,心想如此功劳被楚家小子抢了先,那他好容易在朝堂之上站稳的脚跟便松了不少。
兰卿睿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国威得壮,人心能定。忧得是楚家又动不得了。自己身为太师压着楚凌云也就罢了,可自己那三个儿子个个不争气,别说是握剑提刀上阵杀敌了,连个纸上谈兵都不会。整日里就知道跟那些教坊里的花娘们吟诗作对调词弄曲。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家里的女儿们。
等得自己百年之后,又是谁来撑着这兰家门楣呢?
陆鸣悠丝毫不知宣政殿内的暗潮涌动,见身边诸臣都备受捷报传染欢欣鼓舞,自己心中也有一股子气儿在升腾。
礼部尚书忙下阶来接过陆鸣悠手中人头,正欲捧着进殿之时,却又听得陆鸣悠语出惊人,惊的自己险些把盒子给摔了。
“明威将军为贺陛下登基,星夜兼程赶回帝都,现已率楚家军至玉京城二十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