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心意动清铮圣山定情衷 三
苍茫汹涌的风雪转瞬淹没了耶律引铮近乎呢喃的安慰。楚清和没有回答,她闷哼一声,又似是轻声笑了。耶律引铮还以为是自己方才动作太过鲁莽,以至于不小心伤到了楚清和。思至此处,他护住楚清和的手臂不禁松懈了几分。然就在此时,一直伏在他臂弯之下的少女却忽的低呼一声,耶律引铮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楚清和猛然咬紧了牙关以双腿夹紧了自己的左腿,拼尽全力一个翻身将耶律引铮撞向了一边。
就在耶律引铮同她向一旁滚避的一瞬,一块巨大的碎冰轰鸣着砸落在耶律引铮方才的位置……若是楚清和的动作但凡慢了那么半分,那耶律引铮可就要当场脑袋开了瓢。而耶律引铮方才只顾着护着楚清和受了伤,根本无暇顾及身后飞溅坠落的碎冰。好在楚清和的视力已经略微恢复了些,这才助耶律引铮逃过一劫。
然两人的额头因此狠狠的撞在了一起,疼的楚清和跟耶律引铮同时龇牙咧嘴起来。幸运的是,他们恰巧荡在了逆石的根部,这里应当是雪崩之中最为安全的地方。
好在这场雪崩并不算太大,来得快去的也快,在可怖的轰鸣远去后,露曲喀格山又恢复了亘古如初的宁静。生死攸关之后,楚清和这才感觉到面颊火辣辣的疼,她粗略的想了想这次的伤可比上一次被耶律引铮用箭所伤严重多了,又是冻晒又是擦伤,只怕是要毁了容。
可境况依旧危急,此情此景之下,又哪里容得她去想这些杂事。在雪崩过后的一瞬,她便撑着身子摸索的向耶律引铮爬去,好在耶律引铮没受什么重伤,在雪崩过后也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楚清和模模糊糊的瞧着耶律引铮面上的血痕,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她下意识的想抬手去替耶律引铮擦拭,但又觉着自己满手泥土。在犹疑了半晌后,楚清和终是轻轻抬手扶住了耶律引铮。
“你方才说什么大话啊,什么带回不带回的。要是方才没有避开,咱们俩都得交代在这儿……伤的这么重,真要是出了意外,你让我如何是好?”楚清和视野模糊,看不清耶律引铮的表情。直至此刻劫后余生时,她方才生出一线后怕。
她一面说着,又似想到什么一般,赶紧摸索着扯出怀中干净的巾子往耶律引铮肩上的伤口试探而去:“……引铮殿下,你没必要那么拼命的。虽然我要是死在这你不好交代,可你要是因我的任性妄为死在这里……”
楚清和说着一顿,语气却蓦地带上了几分责怪:“那您又让我如何给北燕一个交代,给好容易修好的两国关系一个交代呢?”她一面说着,指尖止不住的轻颤些许:“您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前来的。”
“这就是大周的郡主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耶律引铮有气无力的笑了笑,他垂眸看着近乎目不能视同样一身狼狈的少女,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他牢牢的握住楚清和的另一只手,像是抓住了失而复得的至宝:“本王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两个会死在这,或是有一个会死在这的可能性。”
他说着又挑了挑眉,粲金的眼眸倨傲依旧:“毕竟郡主的任性,是基于本王的戏言。再说本王身为露曲喀格女神之子,平生未逢一败,郡主若是在露曲喀格山出了意外,那便是本王的败绩。”耶律引铮说着顿了顿,深藏于心的一句话在唇舌间辗转犹疑了半晌终是吐露:“……我们北燕人平生最重承诺,答应给你的玉钢寒晶矿,本王早就做好了准备。且你答应要再来雁回城,怎能因此失约呢?”
“……那真是,有劳殿下费心了。”楚清和未曾想到耶律引铮竟会忽然说起这茬,更未曾想到他竟会提前为自己备下了寒晶矿。她想她只不过是一位邻国的郡主,耶律引铮作为一国的摄政之王,怎又会为她一个女人家的事儿费心呢?楚清和越想越觉心绪撩乱,她略略启唇欲言,却是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然还没等她想好说辞,便又听得耶律引铮迟疑问道:“你方才说本王不来救你……难道你不希望本王来救你么?若是本王来迟一刻,你可就真要喂了狼……你不怕么?”
“……怎么可能不怕呢?”楚清和觉着耶律引铮的问话有些没头没脑的,可仍是将心中想法如实相告。她觉着像是一只在荷叶上随心所欲蹦来跳去的青蛙,可自己并不厌恼这种太过跳脱的思维方式……与其说不厌恼,倒不如说自己愿意同耶律引铮说些那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想法。
她自认见识颇多,更是见惯庙堂之上阴谋阳谋。在这如履薄冰的环境之下,就算她作放肆浪荡之态,却也不得不披上伪装以掩真心。她也明白,自己的作态,不过是像那严苛森严的礼教和人心发出的闲碎抗议,或本来就是为了掩藏真相的伪装。
可耶律引铮不同,她与他明明都是站在权力之中的人而,耶律引铮却率真耿直的丝毫不加掩饰。他骄傲且自负,浪荡又纯真,丝毫不像是心思复杂欲念横生的人,这样的人物出现在纷杂红尘之中是那般的突兀却又令人难以忘怀。在这一瞬,楚清和觉着关于耶律引铮的身世传说应该是真的,他合该是神女之子,心澄瞳澈如冰雪,在极北的雪境中肆意流荡,踏风逐月。他已一颗赤忱之心骄傲的面对着世间,而自己面对这样的人,又怎能设起心防呢?
“可虽然怕,但只要不伤及我大周与北燕的交好之势,我虽死又何妨呢?”楚清和沉吟半刻,忽的笑了笑:“我们楚氏族人,无论男女,生死皆为护大周安定清平。我虽怕,然九死不悔。我楚氏先祖,亦是重诺之人,昔年他与大周开国之君定下世代守国清平之约,那我楚氏族人,自当言出必践。”
“……不悔么?不过认着死理不回头这点,你倒是有些像我们北燕姑娘。”耶律引铮闻言,沉默半刻后方才涩声出言,可却依旧没有放开楚清和的手。楚清和只以为耶律引铮怕自己掉下去才没松手,她摸索着擦拭耶律引铮面上的血迹,却并未看见耶律引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掠荡在山间的风逐渐砭骨起来,楚清和模模糊糊的觉着斜映在雪地上的光不再惨白,反倒是逐渐显出几分柔和的暖色。这时她才恍惚的发觉,原来现下时辰渐晚,日头已略显西沉之势。可晚间山中险象环生,她昨夜亦是幸运的找到一处结实的冰洞才算勉强过了一夜。可现下他们一个瞎一个伤,要在日落前下山又是谈何容易?然耶律引铮却是丝毫不急,仍是坐着调息修整至体力充沛才缓缓起身。
逆石之下斜坡险陡,楚清和正要提醒耶律引铮多加小心。可却不想耶律引铮跨步撑地,竟是蹲在了自己跟前:“上来,你的眼睛被雪灼伤了,今晚我们肯定下不了山。现在先去找个山洞避一避,等明日一早我带你下去。”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楚清和轻轻拉起,尽力不碰到她腿上的伤口:“你别怕,眼睛这个没事的。灼雪症来的凶险,可只要用奶水滴一滴眼睛就能好。在大燕,很多猎户都害过灼雪症,都是用这个法子治好的。”
“……这个我不怕,只是你肩上的伤还未好。若是疼了就告诉我,我能走的。”楚清和并未拒绝耶律引铮的帮助,她明白兀自逞强只会让境况更糟。见着耶律引铮肩头哪块模糊凝涸的殷色,楚清和提气轻身,轻轻趴俯在他宽阔温暖的脊背上,惹得碎银般的发丝上铃声细碎。
耶律引铮背起她,依靠着勾爪缓缓的往斗坡下移。楚清和攀着他的肩头,只觉一颗心像是浸在了无边暖意之中随着耶律引铮的动作一上一下的飘忽不定起来。她轻轻的抓紧了耶律引铮没有受伤的右肩,近乎是下意识将下颌抵了上去——在陷入这温暖宽阔的脊背瞬间,她只觉自己是漂浮茫茫冰海中的落水者终于找到了那一叶亮着灯的归舟,亦或是自云上坠落,却正正巧巧的跌入他粲金的眼瞳中。
她附在他的颈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耶律引铮身上的气味复杂且不好闻,有动物皮革的熏燎、汗液与血液的腥臊、也有青草的芬芳、最后是那独一无二的,如冰雪一般的冷冽气息。这些萦绕在她鼻尖心间的气息交织成一张密实且安全的壁垒将她牢牢包裹,如黑夜炬火一般驱散了她心底所有的寒冷与惧意。她放心的贴俯在他的悲伤,放松之下才觉疲累如潮水一般漫涌而上,一叠叠如浪一般拍击着她的眼皮。
而耶律引铮像是知晓她的疲乏一般,只是顿了顿脚步,将她又向背上挪了些:“睡会儿吧,等睡醒了,就能看得见了。”
“你呢?”楚清和轻声问道,她看着耶律引铮左肩的血迹,眉峰轻蹙:“现下日头还没下去,你的眼睛……”
“你不用担心我。”耶律引铮深吸一口气,小臂发力托紧了楚清和:“我生来便与常人有异,即便夜晚亦能视物如常,甚至可以直视日光却不会觉着不适。当然,我也不会害上灼雪症。”他说着有些似有些得意:“这大概就是母亲赐予我的礼物吧。”
“毕竟你的母亲可是传说中的神女呢,只不过她的怒火,可真是让人承受不起。”楚清和说着笑了笑,颇有些苦中作乐一般打趣自己:“只怕她不太喜欢我,所以才要给我这个咋咋呼呼进山扰了她清净的冒失鬼一点颜色瞧瞧。”
“可她又是这般的仁慈,见郡主如此美丽,惩罚重了心有不忍,于是就让她的孩子来带你出去啦。”耶律引铮轻笑出声,顺着话头附和着楚清和。
而楚清和也被逗的一乐,茫茫雪中,二人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夕阳渐沉,云山连绵了一爿橘紫茶红的晚霞烂漫了整个露曲喀格山脉,温柔了这一场绝望又浪漫,但却无人希望能就此结束的旅途。莲瓣似的卷云边上丹紫隐隐,千嶂迤逦层层叠。
眼见便要入夜时,耶律引铮却忽的吹了一声儿快活的口哨。
半梦半醒的楚清和陡然惊醒,她探起身子,却听到耶律引铮笑道:“前面由头摔折了腿的羚羊,应是不小心被方才雪崩掀落下来的……旁边还有个山洞,我们运气真不错,看来我的母亲是非常疼爱她的孩子的。”
楚清和闻言亦是心中一喜,耶律引铮将她放在山洞之外自己去山洞打探一番确认安全后才将她扶进了洞暂做歇息。而更幸运的是,那只断腿但是还没断气的羚羊竟是一头刚下过崽奶水丰沛的母羊。耶律引铮喜滋滋的挤了半袋羊奶,然后毫不留情的把这头羊扒了皮切了肉,就着洞中干燥的枯枝和苔藓生了火准备烤来吃。
当然,在饱餐一顿之前,耶律引铮先用羊奶给楚清和洗了洗眼睛,楚清和还是第一次这般狼狈,羊奶臊的她眼泪鼻涕直流,面部表情堪称形容扭曲,此时她也顾不得什么涵养,一边被洗眼睛一边爆着粗口。而耶律引铮又是个憋不住笑的人,闷着笑声有一茬没一茬的像是在咳嗽。一番折腾后,楚清和终于困得睁不开眼,耶律引铮把羊皮给她垫着,说是烤好肉之后叫她起来吃点东西。
楚清和自然乐意当起了大爷,在迷迷糊糊即将入梦时,她恍惚间听到耶律引铮问了一句:“等醒来时,清和……你最想见到谁?”
楚清和心中一动,下意识的伸手轻轻勾住了耶律引铮的指尖:“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