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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聪慧

    “只怕论起聪慧,本宫还不及某些人呢。你,留在本宫身边,究竟所图为何?”我的声音极轻,却如雪地里出鞘的利剑般,藏了些许清冽的锐意。

    心莲定定站住看我,眸光清然,深处似有强自压抑的暗流涌动,不待我看清,她已迅速低下头去。

    “奴婢所图,不过是尽这一己之力,为主子挡去些许前路的风刀霜剑罢了。如此说,主子肯信么?会信么?”

    那般幽幽的口吻,莫名让我心头一疼,到了嘴边的话却生生咽回,只淡淡道:“罢了。诚如你方才所言,天长日久,本宫自能分辨出谁对本宫是真心,谁暗含歹意。”

    耳畔有轻轻的叹气声,落在心上,又是一痛,“奴婢也知,有些话说了,主子未必肯轻信。只是,还是忍不住想说,真是傻气得紧。”

    再望向身侧的时候,心莲已默然后退,稍稍落后于肩舆。

    不知怎的,我竟从那匆匆一瞥间觉出一丝伤心的痕迹。难道,心莲是真心襄助我的?可我与她非亲非故,相识日浅,何德何能让她对我托付忠心?想着从前识人不清所得的教训,我摇头苦笑,到底是没有相信。

    临近晚晴宫时,肩舆与一人擦身而过,白衣胜雪。

    “主子,晚晴宫到了。”

    一连唤了数次,轿中之人都没有回应。

    心莲心下生疑,正欲上前察看,却被我撞了个踉跄。她紧跟我身后,看我向前疾行两步,脚步生生停住,望着前方那道远去的背影,眼角似有莹然闪现。

    “主子,您……”

    我缓缓转身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哑声道:“方才从丽妃宫里出来的那人,是谁?”

    待到心莲抬眼望去时,小径尽头只余一抹淡若云痕的衣袂稍纵闪过,若非十分熟识,寻常根本无法辨认出那人的身份。可我,却分明在心莲眼中捕捉到了一抹复杂的神色,那般真切。心下,顿时有了几分计量。

    心莲回头,咬着唇道:“主子,那人……”

    彼时我已恢复以往的淡然,挥手道:“进去罢。若是迟了,平白又要担下一个‘目无尊上’的罪名。”

    心莲道声是,扶着我的手慢慢走进去。

    “莲华苑云姑娘到。”

    进去时,殿内已坐了三两名前来请安的妃嫔,看来丽妃在宫中的威望远出乎我的意料。

    见了我来,众妃皆不约而同起身,神态间透着几分不自然。其中,头埋得最低的,当属那日害我平白受辱的荣嫔。

    我略略福身,双手交叠别在腰间喊:“墨迟参见丽妃娘娘,娘娘吉祥。”

    “起来罢。”丽妃曼声道,甚是漫不经心地倚在芙蓉锦绣软榻上赏玩着自己手指上涂的鲜亮明丽的兰蔻,一面抬眼斜睨面色忐忑的诸妃道,“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坐下。”

    众妃子怯怯望我,又望望丽妃,终是乖乖回位。

    如此一来,宫中人心所向,孰强孰弱,皆一目了然。

    我未得丽妃赐座,依旧站在大殿中央。心莲倒也是个沉得住气的,遂一声不吭陪着我站。

    对此,我倒是极满意的。正因为了解她的脾性,我才带的她来。否则,若是换了心梦,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终于,在内侍高唱“皇上驾到”时,我微微松了口气。

    正说着,人已踏入殿内,丽妃携众妃子起身相迎,莺莺燕燕排了一行拜倒,声若莺啭:“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吉祥。”

    我瞧得分明,众妃中,慕容瑜只亲自搀了丽妃起身,余下的妃嫔只得他一句淡淡的“起罢”。

    入座后,慕容瑜抚着丽妃的手,柔声问:“容儿今日可好?朕回来这些天一直忙于政务,一直没得空来瞧你。容儿心里莫不会怪朕冷落了你吧?其实朕心里一直想着要过来的。”

    我从未见过慕容瑜这般柔情似水的一面,微微诧异,看来,他对丽妃是真心喜欢,并非我所猜测的只是为了笼络南宫世家。

    丽妃面颊绯红,掩面娇笑,“皇上,各位妹妹都在呢。教她们瞧见了,多难为情呀。”

    慕容瑜亦是笑,“怕什么?难道朕心里宠着容儿,不早就是阖宫皆知的事情了么?”

    眸光一扫,他这才瞧见殿内还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不由皱眉,“你怎么也在这儿?”

    丽妃“呀”了一声,一副好生惊讶的样子,歉然道:“都是容儿不好,方才一味只顾着与众位妹妹聊天,倒忘了给云妹妹赐座了。容儿这般大意,累得云妹妹站了半天,请皇上责罚容儿。”

    慕容瑜望着她笑,眼中溢着满满的宠溺,“这如何怪得容儿?没准是她自己性子古怪,喜欢站着呢。晚晴宫里这么多把座椅,她要累了,便自行择一坐下,难不成容儿还会与她计较不成?”

    我听到这话,气愤得险些没把舌头咬断,气愤之余,却也有几分惆怅和羡慕。

    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你也会觉得她没错,反而将错推托到不相干的人身上,为她开解。这样的爱,因为自己不曾拥有,所以心生羡慕。

    丽妃垂首,娇滴滴唤一声“皇上”,霞飞两靥,继而向诸妃嗔怪道:“你们也是,眼瞧着云妹妹干巴巴站着,方才怎么也不提醒本宫一声呢?”

    只是,这样的嗔怪,未免带了太多得意与炫耀的色彩。

    众妃子忙起身喊:“臣妾知错,请皇上和丽妃娘娘恕罪。”

    丽妃秋波横飞,端的是艳光弗加,“你们向本宫何皇上请罪作甚,你们对不住的是云妹妹,当向她赔不是才是。”

    众妃子转向我,又欲福身,却被慕容瑜不耐烦制止,“好了好了。不过是教她站了一会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让她坐下就是,大家都不必忙活了。”

    于是说舌了半日,我终于得以赐座。

    “今日众位爱妃都在,正好朕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众妃子喜上眉梢,皆问:“皇上,是件什么喜事?”

    慕容瑜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深情,对着丽妃笑道:“容儿,你执掌六宫多时,尽心尽力,这位份也该晋一晋了。朕已与钦天监择定一吉日,七日后拟册封容儿你为贵妃。顺便,也在那日把云儿的受封一道办了。容儿,你意下如何?”

    一番话,说得极是讨巧,既讨好了丽妃,又可正式将我册封昭仪一事提上议程,真真是一举两得。慕容瑜,看来不止在朝堂上有一套;在应对后宫诸妃上,亦是游刃有余。

    丽妃的面色微微起了一丝波澜,随即嘴角蕴着合乎身份的贤淑笑颜,“一切,听凭皇上安排。臣妾并无异议。”

    一时间,道贺声不绝于耳。

    慕容瑜想来朝政缠身,即便是在最宠爱的丽妃宫里,也只停留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他这一走,众妃自然就显得意兴阑珊,闲话半响,纷纷起身告辞。丽妃只含笑答应着,唯独到我的时候,她淡淡道:“云妹妹,你且留下。本宫有一句话要嘱咐你。”

    我自是恭谨地称是。

    “未知娘娘有什么话要吩咐墨迟?”

    丽妃缓缓抬步下玉阶,踱到我面前,耳语般道:“不管你为何而来,但有一点你给本宫牢牢记在心里。这后宫是本宫的天下,即便教你封妃册嫔,也休想与本宫平分秋色。”

    册封礼即将于七日后举行的消息如春风拂晓般迅速传遍整个后宫。一时间,丽妃的晚晴宫与我的莲华苑成为后宫中最是炙手可热之地,门槛几乎被往来道贺的人踏破。

    因着身子不甚爽利,我一概不接见来客,只吩咐了心莲心梦替我打发。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丽妃却一反往日矜贵霸道的作风,无论来人品阶高低,一概含笑相迎,倒是在宫中上下博得了贤良淑德的美名。相反,尚未册封,闭门不见的我则在宫中诸人心中落下了一个倨傲不恭的恶名。

    晚饭过后,我借着消食的名头,让心莲扶着我到小院里闲庭漫步。

    慢悠悠地走了半响,我不时攀花折柳,坐看曲水流觞,意态闲闲,就是没有开口说话,心莲遂也保持着沉默。

    倒真是沉得住气,我暗自心想。心念一动,我扶着她的手到秋千架上坐下,望住她,只不说话。

    终于,心莲被我看得窘迫,闷闷开口:“主子,您这样看着奴婢,可是奴婢有何不妥?”

    秋千悠悠荡着,我缓缓而笑,侧头看她,“你说呢?”

    心莲慌忙跪下,“奴婢愚钝,请主子示下。”

    我抓住秋千架,手指关节泛白,目光如炬,“是真的愚钝,还是打量着你主子我愚钝呀?”

    心莲匍匐到我脚下,抬头诚恳道:“主子言重,奴婢断不敢作此想。”

    “心莲。”我缓缓喊她,眸光亮若剑锋,“既是不敢,那你告诉本宫,那日在丽妃宫外撞见的男子,是谁?”

    心莲的脸蓦然僵住,许久不语。

    我颔首,微眯着眼,寒光乍现,“本宫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你就是这般为本宫效忠的?”

    言罢起身,我淡淡道:“你走罢,本宫身边不留不忠之人。”

    裙摆蓦然被一双手轻轻揪住,低头瞧见心莲含泪的眼,她缓缓道:“那人是南宫世家的长公子,丽妃的兄长。刚刚封了平晋侯。”

    平晋侯,好生讽刺的封号!

    这一次,换我怔然不语,心里震惊到了极点。

    沈沐昕,竟是离国四大家族之首南宫家的长公子,丽妃的亲哥哥?那么当初他远赴上京结识我,所作的一切,岂不是蓄谋为之?上元节的偶遇、出手相救,考取状元,凤台为我击退所有的应选驸马者,甚至包括为我挡剑,也只是在演戏。骗的,便是我这个天字号第一大傻瓜。

    我沉脸不语,抓着藤条的手勒得泛白,一股热气涌上眼眶。当年的我,自恃识人有道,处处防着秦珩的心计,不想却落入了另一个天罗地网。原来,他对我,不曾有过半点真心,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心下恨得发苦,我别过脸,不愿教人瞧见我的失态,低吼一句:“滚。”

    日色渐昏,浓荫下暗沉沉的,风吹得叶子沙沙作响,仿若人低沉的呜咽声。北国的初春,寒意料峭,夜里的风里夹带着露气,吹在身上不免生寒。

    不知是在秋千架上坐了多久,颊边垂着的泪是冷的,就连整颗心都凉得没一丝热气。我用帕子擦干净泪,手探向怀中,摸索到了那枚亡国后一直贴身携带着的同心结。红灿灿,伴着金丝线,那样喜气,刺得我一阵泫然欲泣。将之捂在心口处,又是一阵钝钝的疼。

    这枚同心结,原是我亲手所做,打算在新婚夜送给沈沐昕的礼物,寓意永结同心。如今看来,却是一场讽刺一场笑话了。

    “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

    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我的心,我的情,不过是成就了他南宫家一门荣华,成就了他封侯拜相的踏板,他何曾会对一个棋子动情?待到没了利用价值,就转首送给他的主子,任其蹂躏,生死不问。

    我心下愈痛,仰首对着夜幕大喊:“沈沐昕,你怎能如此对我?你怎么能……这般将我的真心践踏于地?沐昕,你可知?我一直不信,哪怕国破了,家亡了,我仍旧祈望能得你一句解释,希望听到你说……说你身不由己。可是你,你什么都没有。到底是我傻,傻得这样爱你,爱得无怨无悔,爱到失去一切。而你,功成名就,再不看我一眼。你可知,我的心有多痛?”

    见我面色微恙而归,满殿的奴才皆凝神屏息,齐声喊:“昭仪。”

    我没有吱声,径直走进去面朝里间躺下,挥挥手,宫人们躬身无声退出去。

    “昭仪……”心莲快步跟上我,唤着。

    我满心疲惫,不欲与她说话,只冷冷道:“出去,本宫累了,想一个人静静。”

    心莲不甘地再喊:“可是昭仪,奴婢有……”

    “出去!”我回头,语气愈发清冷。

    心梦拉住心莲,劝道:“心莲姐姐,你没瞧见昭仪心情正不好么?还是让她静静待一会儿罢。有什么事,过后再禀报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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