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车队转向,复往黎城去。等苏老爷子的马车走出一段距离,留下来的月氏才带着嬷嬷走过去将莫初白扶起来。
“我是你二婶。”月氏笑起来时圆胖的脸挤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她摸了摸莫初白冰凉的小手,怜惜道,“苦了你啊,孩子,走,跟我回家。”
莫初白点了点头,乖巧地跟着月氏走向马车。月氏特意安排了一辆空马车来接莫初白,这马车一直缀在车队的尾巴上,此时马车夫恭敬地候在一旁,搬了小墩侍候着莫初白上去。
“咱们天黑前要赶回城里,你在车里先休息,到了会有人叫你。”
“谢谢二婶。”
月氏瞧着莫初白这边安顿好,便回了自己的马车上。她是当家主妇,里里外外的诸多事情都靠着她安排,这已经耽搁了一会,她一上车,她的车夫便将马车驶得飞快,很快回到队伍里原本的位置上。
莫初白一进马车,就察觉到车内有异。她面上不动声色,稳稳地坐到最靠内的位置上,然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身下的座椅,听着那空灵的回响,脸上渐渐有了一抹笑意。
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总是有许多随身物事,有那心灵手巧的车匠,便将座椅做成中空的,放些衣饰等杂物。平国虽与南国风俗迥异,马车的外观和内里结构也颇多不同,可这利用空间的角度倒是别无二致。
“还不出来吗?”莫初白压低了声音道,同时心里琢磨着,椅子下的空间有限,藏在里头的人身量应该不高,也不知是男是女。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右手便停止了敲击,随意地放在腿侧的位置。
“我喊人来了啊。”
“唔……”细若蚊吟的童音让莫初白一怔,这下头藏着的竟是个孩子。
哐地一声,好在马车跑得快,轱辘轱辘的响动声将车内的动静掩盖过去。莫初白于是看着从座椅下面爬出来一位满身脏臭的小乞丐,这小乞丐生了一双极让人瞩目的眼睛,宝石般光华璀璨,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怯怯地看着莫初白。
“你叫什么名字?”莫初白一时犯难,这要是大人,她可以威逼着他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可这么小一个孩子,不知先前受过怎样的欺侮,脸上的伤就让人不忍直视了,还不知身上有没有更严重的伤痕。孝子的目光软软糯糯的,他的眼睛又生得那样好,像是雨后初晴的蓝天,没有一丝阴霾,嵌着两颗绝世无双的宝石。
“唔……”孝指了指喉咙。他竟是无法说话的。
莫初白和孝在马车内大眼瞪小眼,眼看着马车离黎城越来越近,莫初白不得不硬起心肠,“你不能待在这里。”
孝无法说话,还是能听懂意思,闻言镶嵌着宝石般的眼睛水雾氤氲,猛地朝着莫初白扑了过来。哟呵,他人小心大,竟是看莫初白是个柔弱的姑娘家,想要反客为主来制服了莫初白。
若是半年前的莫初白,必会被这个孝猝不及防的攻击给拿下。可莫初白再不是那个首富家的娇娇女,她的身体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反应,素手拂向孝最柔弱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侧头躲闪,这空挡,莫初白已经趁机扣住他的双手,又伸腿将他两只小脚压住。
两人这一番来往,马车已经到城门口,莫初白察觉到孝的身体紧绷得厉害,再看那张花猫一般的脸上满是紧张,尤其是那双宝石般的双眸竟流露出绝望的哀戚。
进城,对于这个小乞丐来说,无疑便是天大的要事。可他进不了城,繁华的黎城容不下一个小乞丐。
与人为善,与己为善!莫初白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近日跋涉奔波瘦下来的下巴,眼珠子一转,按压住开始挣扎的小乞丐,“莫闹,被发现了,现在就会被撵下去。”
孝闻言停止挣扎,手脚都软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莫初白。
“你是想进城?”
孝猛地点头。
“行。”莫初白想了一下,“进城后你便找机会溜下车去,权当我们从未见过,明白吗?”
孝高兴地继续猛点头。
进城的马车本就检查的不严,何况这是苏家的车队,前不久出城去的,大家都知道是去接那位在外面遭遇不幸的长子苏荣的遗体归来,草草看了两眼,莫初白这辆马车连马车门都没开,就已经进了城。
孝高兴地直掉金豆子,朝着莫初白感激地笑了笑。他这一笑,顿如旭阳初升,明亮了黯淡的马车厢。这孝想进城却不得其门,如今进来了,却一副对城内非常熟悉的样子,也不知他如何知道莫初白是第一次来黎城,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桌子上写道,“旒翔街。”
等马车又走了一段,他凝神细听,继续写,“三元街。”
再走一段,写,“乐左巷。”
莫初白惊讶地看着他稚嫩的手带着挥斥方遒的意气,写下一个个青涩却隽秀有力可见风骨的字体。瞧着莫初白一直盯着自己,孝咬了咬唇,以为莫初白误会他赖着不走,又写道,“再等等,我会走。”
他端坐着写字的模样,仪态潇洒神情专注,有瞬间让莫初白错以为自己身处哪家的雅阁书室。
马车走到一处繁华的街角,那处的斜对面刚好修着一座五层高的楼,给这片街留下大片阴暗的影。孝回过头,张嘴无声地对莫初白道了声谢,灵活地从窗子处跳了出去,无声地落在外面,几个起跃便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夜幕降临大地!城市的灯火还没来得及点亮,一切在光与暗影之间摇曳。
莫初白收回目光,带着个怪异的小乞丐溜进城内的事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心神微凝,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苏家近在咫尺,可苏老爷子明显是不喜自己的,原因并不难猜。
当年苏荣和洛枝枝两情相悦却因为门第差距不得不私奔到南国,苏家失了长子,又得罪了洛水城主,日子一时雪上加霜;现在苏家在苏荣的帮扶下好不容易有了起色,苏老爷子对苏荣寄予厚望,殷切盼着他荣归故土,可等来的却是一盒骨灰。
这一切,都源于当年不被祝福却坚持到底的一场情缘。洛枝枝苏老爷子不喜洛枝枝,也不喜长得和洛枝枝相像的孙女儿莫初白。
当初离开昭县,莫初白摸不准有多少人知道莫望的真实身份是平国苏家的长子苏荣,但南国杀他们一家的凶手是一定知道这事儿的,所以才会给莫家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那时候,她和金潇潇已经快到剑鸣河,白牙安排了船家等着趁夜载他们过河,也找好了熟悉山路的向导带着他们翻越大苍山。可莫初白硬生生地转了道。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觉得要赶快去投奔平国的苏家。可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她的父母还在丰都附近魂无所归,她的仇人还在南国鲜衣怒马。
谁也没想到,死而复生的首富千金,没有仓惶逃亡他国,反而在人人都在找她的时候,带着尚年少的金潇潇,回到南国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在丰都取走了父母的骨灰,以及护国军统领吴三棉的性命。
莫初白抚了抚额心,苏家的掌权人不喜,这很不利于她在苏家立足。好在她也不是全无安排,莫家的地下势力,在她诱杀吴三棉时碰巧联络上一人,虽不是十分出众,却也一路跟着来了黎城,正寻着合适的契机,出现在黎城的上层社会为莫初白助力,而金潇潇,早在莫初白到黎城前,就已经成功地混入苏家。
苏家终于到了。马车带着莫初白从苏家的偏门进了府,一路到了内院。月氏不在,她身边的那位嬷嬷在门前候着,见了莫初白礼数周全,请她入了内院,走了约莫半刻钟,到了一处幽静的小院。院门口两个红衣婢女正翘首以待,见着人来忙迎过来,先看了眼带路的嬷嬷,才躬身给莫初白行礼。
“给大小姐请安。”
“这是大红和徐,以后她们贴身时候大小姐。”嬷嬷匆匆道了一句,折身疾步走了。
莫初白久久望着嬷嬷的背影不动,那两个丫鬟觑着她的脸色,其中年龄稍大的那个温言软语地劝道,“大小姐,祠堂不准女人入内,大爷落叶归根,老太爷会妥善安排的,你放心吧。”
“恩。”莫初白早知道苏家将莫望夫妇的骨灰迎回来后会暂时放在祠堂,她得等到落葬的那天,才会被获准去跪拜父母。她的心口有股热意,离家十七载,若是死后有灵,这一刻,爹爹该是很高兴的吧。
“大小姐先进屋吧,你看是先沐怨是先用饭?”
“我累了,想先歇息,你们无事别来吵我。”
莫初白进了屋子,将两个丫鬟拦在外头,砰地一声关上门,也顾不得留意屋内的布置,扑倒在柔软的床上,眉间难掩痛楚之色,豆大的汗珠在顷刻间布满了额头,本来雪白如玉的脸颊变得青紫一片,目光涣散无一丝神采,嘴角却溢出一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