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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明月玦(5)

    每一个字,都听得碧凝心惊肉跳。那白帘布后躺着的岳忠,是从怎样的刀山火海里,奋力拼逃,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

    “岳忠已经算是幸运的。多少码头工人扛不住毒打,连年受着劳苦的硬气汉子,都寻了墙一头撞死。”陆笵眸光隐忍,像一只暗夜里的豹,“千虑一失,却是算不准他们的良知。”

    而那恨毒了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人,且能够如此大刀阔斧进行清洗的始作俑者,已经不言而喻。

    碧凝不愿意去相信,可由不得她选择,像有一条潮湿的绳索,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真正令她感到恐惧的不是非人的手段,而是这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

    折磨之下尽是罪恶,拨开那血腥迷雾,底下仍旧是腐烂肮脏的泥潭。这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狱,阴暗堕落,只能一层层下坠,而永远没有生机。

    这座地狱里尖厉的魑魅魍魉,那生吞活剥下人肉白骨的魔鬼,却是面目光鲜的百年望族,在沪上声名震耳的——乔家。

    “你们知道宝儿吗?”索菲娅开口问,“那必定是他所牵挂的,如果能够让宝儿来,或许可以醒得更快。”

    “宝儿是岳忠的女儿。”碧凝尚未从惶惑中回过神来,声音仍有些细微的颤抖,“我知道她在哪里。”

    “不行。岳忠受伤落水,那边近来势必不会放松搜寻。”陆笵阻止了这个提议,“岳忠既然已经将宝儿安置好,眼下不要有任何举动。”

    碧凝的脚踝已经上过药,此时高跟皮鞋自然不能再穿。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起身,陆笵却伏下身子,留给她一道背影:“上来。”

    他的嗓音清澈,利落得没有夹杂任何感情。碧凝素来接受西式学堂的教育,并没有多少男女授受不亲的忸怩。可是她仍然不免一赧,迟迟没有动作:“我其实可以走,只要左脚不用力。”

    “军营里不是没有负重前行,你比沙袋还要轻些。”陆笵淡淡开口,倒让碧凝觉得是自己顾虑了。

    他的背脊宽阔,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隔着衣料,碧凝却仍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伏在背上,忽然想起了幼时趴在父亲肩头的情景。

    那时她惯会娇气,吵闹着要逛街市,却走不了几步路便嚷累。姚秉怀总是极有耐心地蹲下身子,任她一脸恣意地爬上肩头,昂贵的衣料被孩童的小手揪出沾了糕点屑的褶皱。彼时母亲还在,她嗓音温柔,带着几分北地的清爽。

    从诊室到车子的路程很短,却足够碧凝的思绪飘忽游弋,穿梭日日夜夜的光景。

    车厢落座,陆笵并没有立即发动车子。他双手搁于方向盘上,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巷弄夹道的新绿。这里人烟俱寂,枝条于风中摇曳。

    正当碧凝疑惑于这静默之时,车子已然缓缓开动。

    她低头望着衣摆上盛放的芍药,有许多疑问萦绕着,比苏绣的针脚更为繁复。

    “陆先生,关于安泰银行,我还是不太明白。”碧凝声音很轻,落在一片空宕的静谧里,如一粒沙没入深海。

    许久没有回应,她以为陆笵不打算作答,却听人问道:“记得福缘巷么?”

    怎么能不记得?那样销金银噬白骨的地界儿,明是成片青瓦红墙,暗是满堂虫丝蜘网。前人写什么志怪传奇,这便是现成一出灵艳经幡。

    可是福缘巷与安泰银行之间,有何联系呢?电光火石的一瞬,灵台洞明。那每日流水的账目,势必需要一个出口,完美地避人耳目。

    但有些事情还是解释不通。如果说陆笵与江富城是寻到了踪迹,暗自注视着安泰银行;那么它剪彩之时,宋妈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呢?

    “可是剪彩那一日,宋妈的出现难道是巧合吗?抑或是先见之明?”碧凝抬眸,望向陆笵的背影。

    “剪彩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陆笵沉声开口,“那时它是一家贸易行,已经和福缘巷扯上了联系。”

    车子平稳前行,碧凝却心绪难宁。她隐约觉得,有什么破土而出,伸出可怖的枝叶。

    “这家贸易行的股权,是否……”碧凝问出这话,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是否与乔家有关?”

    “不,归东瀛人所有。”陆笵开口解释。

    这让碧凝略微松了一口气,还不至于是最坏的预料。至少她还可以告诉自己,乔家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尽管这种解释连她自己都不能被说服。

    但是陆笵接下来的话,却斩断了她茫然之中拽着的一条藤蔓,直直坠入深渊,不可见底。

    “如今安泰银行的股权,却捏在七爷手里。”陆笵蹙了眉,半晌未语。

    七爷,这个名号在碧凝听来却有几分熟稔:“我记得父亲走前曾经嘱咐,生意场上,莫与七爷有瓜葛。”

    “确然如此,即便时至今日,抖不出任何底细。”陆笵嗓音清淡,复语,“而另有蹊跷的是,乔望骐是安泰的常客。”

    乔望骐,碧凝早就觉得他难以捉摸,那么他认识七爷吗?这样看来,福缘巷,海关,安泰银行……这无疑是一条彼此串连的线,牵引出一张利益的罗网。

    前路雾霭迷蒙,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便是霍华德口中更好的选择。为了不招惹七爷,民丰争若华德的决心只得彻底放弃。

    那么安泰银行费尽心机地拉拢霍华德,又是为了什么呢?这背后的目的,必然不会简单。

    迎春花枝在日光下含苞待放,车子穿过悠长巷道,停在宝瑞南路三巷七号的雕花铁门前。

    陆笵让碧凝先坐在车里,阔步而去按响了铜制门铃。晓薇走出来,见到陆笵不由讶然:“陆长官?”

    “姚小姐不慎扭伤了左脚,这几日不能走动。”陆笵拉开后车门,将姚碧凝从车里扶出来,交给晓薇。

    “陆先生进去喝杯茶吧。”碧凝出于礼貌地邀请,虽然此刻她并没有待客的心情。

    “不必了,下次。”陆笵目光扫过远处一道身影,凤眸微眯,转身坐入车中。

    晓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碧凝,步子放得极缓:“小姐,你也不仔细些走路,没得磕着碰着,听人说伤筋动骨要百日呢。”

    “没伤到筋骨,养几日便是。”碧凝莞尔一笑,“你倒是愈发唠叨了。”

    说话间,石径且入。那一树玉茗花畔,且立一人长衫素色。碧凝唇边笑意,瞬然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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