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谭为仁姗姗来迟 酒宴上谢嫂突至
“唱戏的事情,请程班主自行定夺。”谭老爷没有将绢布展开,他将绢布递到程班主的手上,“夫人说了,唱什么,由你们自己定——只要是黄梅小调,她都喜欢。”
“谭老爷,您还是把戏定下来,今天晚上,我们想做一些准备。”
“程班主多虑了,你们以前怎么唱,在歇马镇就怎么唱,你们无需准备,千万不要太辛苦。”
“师傅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要好好歇一歇才行。”
“你们放心,在谭家大院,没有人会在鸡蛋里面挑骨头,你们放心大胆地唱,只要热闹。到盛家去也是这样。程班主,诸位师傅,请入席。”
谭老爷拉着程班主坐在主桌的主位上。
蒲管家和二墩子招呼程家班的人一一入座。
程向东坐在靠门口的桌子上,程向南本来是坐在父亲身边的,她看程向东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站起身,打算坐到程向东身边去。结果被程班主拽住了。
“南儿,你就坐在爹的身边。”程班主低声道,“女娃家要矜持些。”
程向南只得乖乖地坐在父亲的身边。坐在主桌上的还有魏明远、曼子和舜卿等人。
四个女佣两人一桌,忙着往酒杯里面倒酒。
谭老爷回头朝站在身后右侧的蒲管家看了看,然后道:“蒲管家,为义来了吗?”
“回老爷的话,老朽没有看见二少爷。”
“这孩子,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不知道他娘是怎么教他的。他大娘五十寿辰,我看他一点都不上心。”谭老爷面带愠色——蒲管家所言非虚,谭老爷确实不怎么喜欢二少爷谭为义。
蒲管家道:“老爷,要不,老朽派人到怡园去请二少爷。”
谭老爷摆了一下手:“不必了,他来不来都一样。为仁怎么还没有来啊?”谭老爷一边问,一边望着门外——一提到大少爷为仁,谭老爷的脸色温和了许多。
蒲管家低头弯腰上前一步,走到谭老爷跟前,低声道:“老爷,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派人到怀仁堂去请为仁少爷,我估摸也该到了。”蒲管家说完之后,抬起头朝门口看了看,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老爷,为仁少爷来了。”
此时,一个十六七岁的酗子,打着雨伞,出现在门外。
他收起雨伞,将雨伞递到一个女佣的手上,用手指弹了弹衣服的雨水之后,径直走进门来,然后缓步走到谭老爷的跟前,面带微笑道:“爹,我安排好药铺里面的事情就赶回来了,今天,鲁掌柜的十几车药材到了,我担心药材在搬运的时候被雨淋了,所以,就多耽搁了一会。”
“鲁掌柜呢?你怎么不请他过老坐坐啊!我有日子没有看见这个老伙计了。”
“孩儿请鲁掌柜了,可他说天气不好,不便打扰,改日再给爹请安。”谭为仁看了看程班主。
“这位就是程班主吧!为仁没有亲自到码头去接程班主,还望程班主多多见谅——为仁失礼了。”谭为仁低头拱手。
在程班主的眼中,从年龄上看,为仁少爷有些稚嫩,但从行事和做派上看,却有点少年老成。
“程班主,这是我的长子为仁,本来,我是安排为仁到码头去接你们的,可药铺里面临时有点急事,他就安排二墩子去了。”
“老爷和大少爷太客气了。”程班主回应道。
蒲管家说的没错:谭为仁身高六尺强一点,长脸偏瘦,身材也比较单薄,皮肤黑黝黝的,和谭老爷的长相确实大相径庭。唯一像谭老爷的地方就是待人接物的态度和眉眼。热情不失庄重,平和中带着点谦恭。
这倒是比较容易做到的,从小到大跟着父亲出入各店铺和作坊,耳濡目染,不学也会了。
谭为仁的头上戴着一顶紫色八瓣圆帽,帽箍前面镶嵌着一块椭圆形的田黄石,上身穿一件紫色带暗黄色回字纹的皮袄,皮袄里面穿一件浅蓝色袍子,脚上穿一双黑帮羊皮鞋。
“仁儿,你来的正好,快入席吧!你到前面桌子去招呼师傅们。”
大少爷谭为仁和二墩子走到第一张桌子跟前,拱手给各位师傅施礼之后,坐在了程向东的旁边;蒲管家则被谭老爷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在程班主看来,谭老爷是一个非常平易随和的人。
所有人都坐定之后,谭老爷站起身,举杯敬酒,酒宴开始。
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还有佣人不断上菜。这样的宴席,程家班从来没有见识过,过去,从没有一户人家用这么丰盛的酒宴款待程家班。不但丰盛,口味还特别好,每一道菜都是精心烹饪出来的——谭老爷确实把程家班当成了最尊贵的客人。
席间,谭国凯不时为大家夹菜。他还给每个人敬了一杯酒。蒲管家不时提醒谭老爷少喝点,可谭老爷说,今天,他非常高兴,所以,他要陪大家多喝一点酒。
程班主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觉得谭老爷非常亲切——程向东也有这种感觉。
酒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匆匆忙忙地走进齐云阁。
蒲管家站起身,迎了上去。
女人她走到蒲管家的跟前,将嘴凑到蒲管家的耳朵跟前嘀咕了几句话之后,便站在门口看着蒲管家朝谭老爷走去——她好像是在等待什么。
蒲管家眉头紧蹙,神情凝重,一脸惊愕。
谭老爷也注意到了走进门的女人。
他一边和程班主说话,一边看着蒲管家和女人耳语。
这个女人是三太太林蕴姗院子里面的贴身女佣谢嫂。谢嫂在这时候到酒宴上来,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蒲管家疾步走到谭老爷的跟前,低头弯腰在谭老爷的耳旁低语了几句。
谭老爷脸色突变,他脸色忧郁,额头上的青筋蠕动了几下,但很快恢复常态,他仰脸对着蒲管家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蒲管家一边把谢嫂往门外送,一边比划了几下手,他还和谢嫂说了几句话。
蒲管家送走了谢嫂以后,酒宴继续,照旧是敬酒,碰杯,推杯换盏,谭老爷领着儿子谭为给向程家班的人一一敬酒,一个都不落,谭为仁替父亲喝了不少杯酒。
程班主能感觉到,谭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蒲管家的担心不无道理。
俗话说的好,家丑不外扬,程家班大老远从青州来到歇马镇,家里面的事情肯定不能在这种诚下发作。一切要以大太太的寿诞为主。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能影响太太的寿诞。
今天的事情,至少要等到昌平公主的寿宴结束以后才能去处理。
在酒宴上,谭老爷虽然和程班主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但以程班主的阅历和敏锐的洞察力,他能看出谭老爷眼睛里面的忧郁和焦虑。
酒宴结束以后,谭老爷让大少爷谭为仁和二墩子送程班主和程家班的人回熙园歇息。
谭家大院就像一个机器一样,像往常一样,正常地、有序地运转着。
水下暗流涌动,水面则是风平浪静。
程家班的人离开齐云阁的时候,除了收拾碗筷的佣人之外,齐云阁里面就只剩下谭老爷和蒲管家,他们好像要去做非常重要的事情。
自从谢嫂出现以后,谭老爷在喝酒的时候就有点心不在焉,蒲管家的神情更是凝重。
程班主告别谭老爷以后,一行人跟在谭为仁、二墩子和两个丫鬟的后面去了熙园。
一个丫鬟的手上提留着一个灯笼,二墩子和另一个丫鬟走在程班主的旁边引路,沿着齐云阁前面的长廊,走出东侧圆门,然后沿着一条回形长廊往南走。
院中院的两边各有一个长廊将院中院和家丁、佣人住的小院子隔开,每个院子的东西两边各有一个圆门。
程班主注意到,第一进、第二进、第三进、第四进——即四个院落是前后贯通的,每一个院子正屋一楼都有一个门厅,连接前后四个院落的是门厅,白天,门厅前后的带窗门是打开的。
天黑以后,门厅的后门就关上了,门厅的后门关上以后,四个院落就成了各自独立、互不相扰的空间,谁也不影响谁,如果有事需要进出的话,就走院子东西两边的圆门进入贯穿南北的回形长廊。
这样,既保证了每个院落的私密性,又不致影响大家进出谭家大院,既显示了大家庭的和谐统一,又保证了每个院落的独立性。
程班主走南闯北多少年,去过很多大户人家,但像谭家大院这样的建筑格局,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莫说谭家大院院中有院的建筑格局,单看谭家大院的通道就可知非比寻常。
谭老爷把程家班的人安排在怡园东边的小院子里面,这个院子的名字叫“熙园”,蒲管家把原先住在熙园里面的家锻佣人挪到其它院子去了。
这里紧靠戏台,出熙园西圆门就是戏台,谭老爷在建造北院的时候,就是这么考虑的。
有戏台,肯定要请人来唱戏,请人来唱戏,肯定要安排住的地方,当然也需要一个练功和练声的地方,把住的地方和戏台放在一起,对戏班子来讲,既方便进出,又方便练功和练声。
最重要的是,化妆和换装,可以在演员自己的房间里面进行。出房间,一直到圆门,都是走廊,从圆门到戏台之间,也是走廊。
为了方便演员在戏台后面等候上场,谭老爷派人在戏台到圆门之间的走廊上拉上了油布——天已经很冷了,千万不能让演员着凉了。
演员上台演出,肯定不能像平时那样穿很多衣服,总之,谭老爷把所有细节都想好了。
在进熙园之前,谭为仁还领着程班主等人到戏台上看了看。程班主对谭老爷的安排非常满意。
谭为仁说,大娘喜欢黄梅小调,让工人搭棚子、拉油布,把程家班安排在熙园住下,也是大娘的意思。
本来,老爷打算把演出安排在齐云阁的,只要在齐云阁搭一个戏台就行了。
到谭家来祝寿的亲朋好友,齐云阁确实能容纳的下,但大娘觉得还是在戏台上演出比较好,好戏要有好舞台,谭家有现成的舞台,千万不要委屈了程家班的人,也不能作贱了程家班的戏。
程家班好不容易到歇马镇来一趟,在戏台上唱,歇马镇的人,也能一饱眼福。老爷觉得大娘说的在理,就安排人在戏台前面搭了一个很大的雨棚。
程班主虽然没有见到大太太,但对她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之前,程班主已经从蒲管家那里听说了不少。
谭为仁还想说什么,被一个匆匆赶来的丫鬟叫住了。
丫鬟和谭为仁低语了几句之后,谭为仁走到程班主的跟前:“程班主,为仁失陪了,旅途劳顿,请师傅们早点休息吧!二墩子,你送一下程班主和师傅们。”
黑暗中,程班主能看到丫鬟和谭为仁紧张的神情。程班主曾经在谢嫂、蒲管家和谭老爷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
“行,大少爷忙去吧!”
两个人在圆门前分手,二墩子领着大家走进熙园,谭为仁跟在丫鬟的后面沿着回廊朝北走去。
两个人走到平园东边的园门跟前的时候,院门快速打开,院门内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她正在圆门里面来回踱步,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谭为仁刚走进院门,女人一把抓住了谭为仁的手,将他拉上了长廊。
“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女人就是蒲管家提到的二太太冉秋云——谭为仁的母亲。
“别说话。”冉秋云低声道。
两个人穿过长廊,丫鬟提着灯笼,故意放慢脚步,远远地跟在后面。
母子俩走进正屋的二楼,然后走进内室。走进屋子之前,冉秋云把丫鬟叫到自己的跟前:“阿玉,你在楼梯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上来。”
阿玉止步于楼梯口。
“娘,您这是怎么啦!”
冉秋云走进房门,站在门里,一边看着楼下,一边低声道:“为仁,你爹——他到你三娘的院子里面去了。”冉秋云低声道。
“老爷三天两头到怡园去,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今天非比寻常。”
“娘,您到底想说什么呀?”
“怡园可能已经知道你的身世了——以前,大院里面关于你身世的风言风语肯定是怡园传出来的。”
“娘,您莫担心,不管怡园怎么说,只要爹不相信,也是枉然。”
按照蒲管家提供的情况,冉秋云和谭为仁母子俩口中的“怡园”应该是指三太太林蕴姗居住的院子。
“这次和以前大不一样,他们好像已经知道你的底细了。我怀疑可能是赵妈透露给怡园的。”
“赵妈透露给怡园的?这——这不能吧,赵妈是您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女佣,还是我们的亲戚,平园待她一向不薄,她怎么会和怡园的人勾搭在一起呢?娘,您一定是多虑了。”
“以赵妈的本心,她是不会把烂在肚子里面的事情说出来的,但架不住怡园的算计,怡园那对母子贼着呢,如果怡园想从赵妈的嘴巴里面抠出一些东西来,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家经营钱庄,还和官府瓜葛着,林家起势靠的是黑白两道,精于算计和阴谋,这两天,我看赵妈的神情有点不对头。”
“昨天下午,我看她眼睛里面布满红血丝,还时不时地抹眼泪,就问她遇到了啥子事情,她说是给我熬药的时候让烟火熏了眼睛。”
“我看她没有跟我说实话。腊梅跟我说过一件事情,这件事情肯定和今天晚上的事情有关。我问你,今天晚上,老爷在齐云阁为程家班接风洗尘的时候,谢嫂是不是到齐云阁找老爷去了?”
“是,谢嫂是到齐云阁去过。”
“为仁,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怡园的人什么时候在老爷陪客人喝酒的时候去打搅他的呢?老爷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他接待客人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许打搅他。”
“这倒也是。娘,您快说,腊梅跟您说了啥事?”
“腊梅说,侯三前几天到李家铺赵长水家去了。”
“侯三到赵长水家去作甚?”
“我怀疑是这个人指使侯三去的,他和侯三关系非同寻常。侯三表面是是带老母亲找赵长水看病,实际是另有目的。”冉秋云的右手竖了两根手指头——冉秋云口中的“这个人”应该是二少爷谭为义。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
“你明白什么了,快跟娘说。”
“为义和侯三的关系非同一般,我听说侯三在西街买了一个院子,侯三哪有钱买房子呢?一定是为义出的银子。这些日子,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详的预感,什么预感?”
“这些日子,在谭家大院,在各个店铺传扬的风言风语肯定和怡园有关联,自从听了大院里面那些闲言碎语之后,我就开始想一些事情了。”
“我的儿啊!你是怎么想的呢?”冉秋云将儿子拉进内室,引到圆桌旁的圆凳上坐下。
冉秋云坐在谭为仁身旁的圆凳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的脸。
冉秋云的头上梳着左中右三朵发髻,脑后梳着一根凤尾辫,左右两边的发髻各上斜插着一个银钗,耳朵上挂着两个银耳环。
冉秋云的脖子上围着一个白色的狐裘毛领,在白色毛领的衬托下,她原本白皙的脸越发的白如凝脂,冉秋云的上身穿一件绣着合欢花的锦缎袄,下身穿一条三层四瓣包着驼色毛边的裙裾,脚上穿一双绣花棉鞋。
整个人看上去,既端庄,又素雅。
谭为仁从母亲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不安和焦虑。
“娘,您不要担心,老爷让我打理谭家的生意,怡园一直看不顺眼,看情形,老爷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情,三娘母子俩的眼睛一直盯着谭家大院大当家的位子,他们媳,我不媳。”
“我尽心尽力打点好谭家的生意,是为了报答老爷和娘对为仁的养育之恩,在为仁看来,老爷或许已经知道我不是他老人家亲生的儿子,如果老爷有什么想法的话,我们可不能让老爷为难,他是一家之主,他也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们就听他的”
“我们听老爷的安排,老爷能容得下我,我就继续帮老爷打理生意,做不做谭家的大当家,我不在意,我本就不是谭家的血脉,确实不应该惦记谭家大当家这档子事情。”
“我也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只要能呆在谭家,早早晚晚照应着老爷和娘,我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老爷不让我呆在谭家,我就回刘家堡去,回到我爹娘身边去,我也该认自己的生身爹娘了。”
“认自己的生身爹娘是迟早的事情,虽然我离开谭家大院,老爷和娘这份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毕竟在谭家大院吃了十六年的饭,我毕竟得到了爹娘十六年的疼爱和怜惜。”
“寸草春晖,爹娘的恩情,为仁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为仁,如果你离开谭家,娘也不想在谭家呆了,你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娘对谭家大院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冉秋云的眼睛里面噙着泪。
“不行,娘——您一定要呆在谭家,为仁即使离开谭家,也不会离开老爷和娘,刘家堡离歇马镇不远,为仁会经常来看老爷和娘的——至少,我一定会来看娘的。”
“为仁,你做最坏的打算是对的,你看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情跟你大娘说呢?你的身世早该让她知道了。她虽然是你的大娘,但一直把你当亲生的儿子看待,这——你的心里应该最清楚。”
“这——为仁心里明白,大娘对为仁——对娘一直很好。可是娘,这件事情最好不跟大娘说,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别人还没有怎么样,我们千万不要自己乱了阵脚。娘,您看这样行不行?”
“你说,我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