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程向东室内徘徊盛尧箐语出惊人
“怎么不记得,那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老爷提文博做什么?”
“文博的胳肢窝里有一个胎记,到八九岁的时候,梁大夫才发现胎记。”
昌平公主沉思片刻,然后道:“程少主的腰上有没有两颗黑痣呢?”
谭国凯关于胎记的说法没能使长平公主信服,她现在的心理有些矛盾,她既有点失望,又心有不甘——她想找到程少主和琛儿的切合点。
“有。程少主的腰上——最后一个脊椎两边各有一颗黑痣——和琛儿后腰上两颗黑痣的位置差不多。”
“程少主后腰上有两颗黑痣?程班主真是这么说的吗?”长平公主在激动之余,还保持着三分的冷静。
“这还能有假。”
“那两颗黑痣是骗不了人的。观音菩萨当真开眼了。”几滴泪珠溢出眼角。
“五岁和七岁的时候,在两颗痣旁边又长出两颗黑痣,一颗痣在两颗黑痣的中间,一颗痣在三颗黑痣的上方。”
“梁大夫说,有些痣是与生俱来的,有些痣是后天长出来的,我就是根据最后一个脊椎旁边两颗黑痣断定程少主就是琛儿的。”
“所以,我才请程班主和为礼到安庆去一趟。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弄岔了,所以,我没敢跟你说。”
谭国凯接着道:“十九年前,我把孩子交给翠云的时候,你要在孩子的手腕上留下一个牙印,我心疼孩子,怕伤口会发炎,所以才没有让你……”
“如果我让你在孩子的手腕上留下印记,手腕上的印记,再加上腰上两颗黑痣,我们就能确定程少主是不是我们的‘琛儿’了。”
“老爷,程班主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您快告诉我。”
“夫人别急,你听我慢慢说。”
谭老爷把程班主提供的情况一字不落地跟夫人说了。
昌平公主拭去了眼角上的眼泪,然后道:“老爷,我们为什么不跟程少主打开窗户说亮话呢?只要让我看看程少主腰上两颗黑痣,我就知道他是不是我们的儿子琛儿了,‘真儿’应该就是‘琛儿’。”
“‘琛儿’说话比较迟,一个两岁大的孩子,说话不会像大人一样清楚。”
“那时候,你整天忙于朝廷的事情,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和你不一样,整天和孩子在一起,‘真’和‘琛’不是差不多吗!关键是两个名字里面都有一个‘儿’字。”
“感谢老天爷,他总算开了眼。老爷,我们要不要让蒲管家把程少主叫过来。”
“不妥——不妥。夫人,你不要高兴得太早,‘真儿’是不是‘我们的琛儿’,程班主和为礼回来以后,就会有结果了。”
“即使现在认定程少主就是我们的‘琛儿’,我们也要等程班主回来以后再说,现在,肯定不能戳破这层窗户纸,我担心程少主一时难于接受,我们千万不要把这只找不到归巢的小鸟吓跑了。”
“这孩子吃了不少苦,遭了很多罪,我们要慢慢来,夫人要沉住气,只要他是我们的琛儿,他就跑不掉。不是吗!程少主不是也在寻找自己的生身爹娘吗?”
“刚才,如果不是尧箐她们突然闯进来,你一定会问下去。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饭不是一把火就能烧熟的,慢慢来,程家班在谭家大院还要呆两天,还要在盛府唱三天戏,我们有的是机会和时间。”
“行,昌平听老爷的。本来,我以为老爷这次寿诞办得太铺张、太张扬,现在想一想,还真是有点后怕,如果老爷听了我的话,不派蒲管家到青州去请程家班,我们恐怕永远见不着琛儿。”
“这次,程家班要是错过了歇马镇,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道这里来了。”
“吃过早饭以后,昌平要到隐龙寺去进香,感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她总算听到了一个可怜的母亲的祈祷——昌平祈祷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点结果了。”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这就是上天给你的回报,你认程班主的女儿做义女,这也许就是观音菩萨在冥冥之中指引夫人这么做的。”
“昌平,当时,你怎么会想到认程班主的女儿做义女的呢?”
“一看见向南,我就想起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要是活着的话,和向南一般大。向南的小脸和我们的馨儿一样圆嘟嘟的。昌平一看到她就打心眼里喜欢。”
“昌平的根在凤阳,程班主也是凤阳人。能在歇马镇见到故乡人,昌平感到很亲切。”
“此乃天意啊!”
“老爷,我有一个想法。”
“夫人请讲。”
“不管程少主是不是我们的儿子‘琛儿’,我们都要把程家班留在歇马镇,不提程少主有可能是‘琛儿’这档子事情,单凭我收向南为义女这件事情,我们也该这么做。”
“程班主年纪大了,再东奔西走,已经不合适了,冲他收养程少主,并领着他到处寻找生身爹娘这件事情,就可知他是一个大善之人。”
“这样的人,我们一定要让他在歇马镇颐养天年。”
昌平公主接着道:“如果其他人不愿意留下的话,我们应该想办法让程班主父女俩留下来。”
“当然,程家班能留在歇马镇最好,歇马镇,喜欢黄梅小调的人很多,如果他们想到外面去走一走的话,可以到歇马镇附近和青州、梧州和滕州,千万不要让他们走得太远了。”
“我也有此意,等程班主回来,我先探一探他的口气。他会好好考虑这件事情的。昌平,你待会儿到隐龙寺去进香,务必快去快回,府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客人,他们是冲你来的,怠慢不得的。”
“老爷放心,我让高鹏带几个人跟我去,进完香,我们就回府,不会多耽搁的。”
“走,我们去吃早饭,吃完早饭,你们就动身。蒲管家,你进来一下。”
蒲管家走进房间:“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让高鹏找几个人,把车马准备好,吃完早饭之后,大太太要到隐龙寺去进香。”
“我这就去安排。”蒲管家退出房间。
老爷站起身,准备朝外走,被夫人拦住了:“老爷,吃饭不急,让程少主在我屋子里面多呆一会。”
“不知道程少主走进夫人的房间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长平公主让程向东到自己的屋里去坐一坐是有些考虑的。
昌平公主自从住进现在的屋子以后,就把从应天府侯爷府带回歇马镇的家具全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面。
十九年前,谭国凯和长平公主离开应天府的时候,将卧室里面所有的家具全带回了歇马镇。
大木床,脚蹬,梳妆台,大衣柜,床头柜,储物柜,圆桌,圆凳,灯架,还有孝子睡觉的摇篮。
老爷知道昌平公主的心思,所以,没有反对。
两岁前,琛儿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面,昌平公主的卧室和十九年前侯爷府卧室里面的家具一模一样。
还有孝子的玩具,包括家具摆设的位置完全一样。
摇篮上插着一个小风车,这样东西是琛儿小时候玩的最多的一个玩具。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一个在应天府,一个在歇马镇。
这些年来,支撑昌平公主的救是她对儿子的思念,没有思念,她的精神世界就失去了依托,她就不能活。
刚开始,老爷希望夫人能早一点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走出来,他担心夫人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所以,他很担心夫人会被思念和痛苦压垮,事实证明,老爷的担心是多余的。
后来,老爷就不再反对了。十九年来,夫人的屋子里面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所有佣人都不敢随便挪动任何一件东西。
在谭国凯和长平公主看来,如果程少主就是他们的儿子琛儿的话,那么,他一定会对曾经生活过的环境有一些印象,这个他曾经生活过的环境一定能唤起琛儿某些回忆。
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的头脑里面储存的记忆确实有限,但肯定会储存一些东西——无非是多少的问题。
那些反复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又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一定会储存在他记忆的深处。
昌平公主做梦都没有想到,她用来寄托自己哀思的屋子,竟然会成为程向东唤起儿时记忆的媒介。
本来,这里只是她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地方。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琛儿会死而复生,人生的枯井竟然会在转瞬之间注满了泉水。
程向东走进房间的时候,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屋子里面有些东西没有储存在程向东的记忆里,但却在他的睡梦中出现过:
镂空雕刻的紫檀木床,衣橱和衣柜,梳妆台和梳妆台上的大铜镜,大圆桌和摆放在圆桌周围的鼓形镂空雕花圆凳,包活放在窗前的木制摇篮,好像都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
他好像曾经在这样的大床上睡过觉,他曾经扶着那些圆凳子走路,特别是那面大铜镜。
每天早晨,当他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梳妆台上的那面闪闪发光的大铜镜。
房间里面,程向东看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摇篮和一个插在摇篮上的风车:
风车的叶片是用红、橙、紫、蓝、绿五色丝绢做成的,叶片所依托的是一块一块薄薄的竹片。
程向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深藏在记忆深处的影像突然浮现在眼前,这些年来,他竟然没有想起小时候经常拿在手上的风车。
小时候,他曾经拿着一个五颜六色的风车,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奔跑,只要他奔跑,风车就会转起来,跑的越快,风车转的就越快,母亲则会在一旁高喊:“慢一点,别摔着了。”
之后,便会有一个女人在前面张开双手,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在他奔跑的时候,还会有一两个女人紧随在左右两边,如果他跌倒的话,就会有一双手在他跌倒之前,将他抱在怀中。
至于眼前这个风车是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风车,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程向东还将风车拿在手上,看了看,并且用嘴吹了吹,程向东不能确定眼前这个风车就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风车——但在他记忆的深处,确实有一个风车的影子。
事实是,这个风车就是他曾经玩过的风车。长平公主对儿子的思念浸透她的一生,只要是儿子曾经接触过的物件,她一样都没有丢下,每天,她眼睛里面看到的都是这些东西。
程向南和梅子注意到了程向东情绪上的变化。
梅子正在帮程向南梳妆打扮,程向东对屋子里面诸多东西都非常感兴趣。
他一会儿摸摸红木大床上的镂空雕花,一会儿摸摸大圆桌、大衣橱、大衣柜上的浮雕,他还晃了晃摇篮,他在摇篮跟前伫立的时间最长。
“向东哥,你这是怎么啦?”程向南一边看着铜镜里面的自己,一边道。梅子在她旁边伺候着。
“我随便看看。向南,你快点,时间不早了,我们早点到楼下去,千万不要让谭老爷和大太太等我们。”程向东道。
尧箐小姐没有随兄妹俩进大太太的房间,她回自己的房间梳洗打扮去了,她坐在窗前,阿香正在给她梳头发。
镜子里面的尧箐小姐眉头紧蹙,她非常后悔今天早上在程向东面前失态了。
头发散乱,衣服不整地出现在程向东的面前,她当时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幸亏谭老爷和大太太让向南领走程向东,要不然,她还要继续尴尬下去。
唯一让尧箐小姐感到些许安慰的是,在走出老爷的房间,尧箐和兄妹俩分手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的时候,程向东朝他点了一下头。
点头的时候,程向东面带微笑。就是程向东的微笑使尧箐小姐忐忑不安的心安静了下来。
尧箐小姐甚至觉得今天早晨的冒失是值得的。因为这是她和程向东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虽然只是点头、微笑,这次接触,程向东和她之间有了更深一层的交流。程向东的微笑就是这次交流的最好成果。
在昌平公主的起起居室里——即在外间,有一个用镂空隔断隔起来的房间,房间里面的光线有些暗淡,但程向东还是看见了一个佛龛。
程向东拨开珠帘,走进房间。
佛龛正对着珠帘,佛龛的做工非常精致,有龛顶,龛身、龛座,龛顶、龛身和龛座上有浮雕,有镂空雕,千手观音安坐在佛龛之中,她慈眉善目,神态安详。
佛龛的前面放着一个香案,香案上放着一个铜香炉。
香案前的地板上放着一个蒲垫。昌平公主就是跪在这个蒲垫子烧香、拜佛、诵经的。
程向东在佛龛前驻足了很久,佛龛和佛龛里面的观音菩萨唤醒了程向东内心深处很多模糊的、散乱的、零碎的记忆。
现在,在他的记忆深处,又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千手观音佛,其它记忆都比较模糊,唯独眼前这尊千手观音佛异常的清晰,因为这尊佛像有很多只手。
他终于想起来了,母亲经常跪在这尊佛的面前虔诚地祈祷——这尊佛的手特别多,这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时候,他也感到很奇怪,这尊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手啊。
两岁的他并不知道这是千手观音佛。
老爷和昌平公主走出房间,穿过走廊,走到昌平公内室的窗外,程少主走进起居室的时候,他们又走到起居室的窗外。
谭国凯暗自庆幸长平公主十九年前离开应天府的时候把房间里面的所有家具和佛堂里面的千手观音佛带回歇马镇。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些家具和观音菩萨会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他甚至认为,这应该是天意,包括昌平公主认程向南做义女都是天意使然。
如果长平公主没有认程向南做义女,如果昌平公主不让程向南住在和园,谭老爷和长平公主就没有理由让程向南把程向东待到长平公主的房间去,更没有理由挽留程少主在和园吃早饭。
夫妻俩看着程向东从大木床跟前走到梳妆台跟前,又从梳妆台跟前走到圆桌跟前,从圆桌走到衣橱、衣柜跟前,从衣橱、衣柜走到摇篮跟前,最后从卧室走到佛龛跟前。
夫妻俩从程向东的身上看到了反应,程少主之所以对卧室里面的家具和家具的摆设感兴趣,不是因为这些家具有多精美和奢华,如果程向东的记忆中没有这些东西的影像的话,他不可能会有这种反应。
夫妻俩从程少主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抑制不住的激动。
程向东不是一个不懂规矩的人。
如果不是房间里面的东西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东西的话,他是不会在夫人的房间里面随意走动的。
不一会,蒲管家上楼来了,早饭已经准备好,他是来请老爷太太、程向东兄妹俩和尧箐小姐下楼吃早饭的。
谭国凯朝蒲管家摆摆手,示意蒲管家不要往前走。
蒲管家止步于楼梯口。
谭国凯朝昌平公主点了一下头,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朝楼梯口走去。
蒲管家跟在谭老爷和大太太走进一楼安怡斋的北餐厅。
这时候,冉秋云和赵妈主仆俩正在安怡斋里面做用餐前的准备,他们摆好了碗筷,小米稀饭已经盛进碗。
包子、煎饺、蒸糕、玉米饼、红薯、水煮五香花生、糖醋蒜头、咸鸭蛋、萝卜干已经摆放在盘子和碟子里面。
谭国凯和长平公主走进安怡斋北餐厅的时候,冉秋云正将坛子里面的豆腐乳往小碟子里面拣。
赵妈则将一小坛辣椒酱往几个小碟子里面倒。
坐在椅子上的昌平公主不时引颈、侧目往门外看——他是在期待程向东的到来。
谭老爷用手拍了拍夫人的手背,示意她不要表露的太明显。
他能理解长平公主的心情:“昌平,稍安勿躁——一定要沉住气。”谭老爷低声道。
“老爷,大姐,你们先用饭吧!天冷,凉的快。”冉秋云感到很纳闷,每次,老爷和夫人走进安怡斋,如果别人先到的话,肯定得等老爷夫人到了才动筷子。
如果是老爷夫人先到的话,都是先用饭,从不会等任何人——当然大部分时候只有老爷夫人和冉秋云三个人在一起用餐。
“妹妹,等一下,程少主兄妹俩一会就到。”昌平公主微笑着道——她满怀喜悦,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敞亮过。
冉秋云愈发纳闷了,自从她走进谭家大院以来,在她的记忆中,大姐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灿烂的笑容。
再看看老爷,老爷的眼角上也挂着些许的笑意:
“大姐虽然刚认了义女,但向南毕竟是晚辈,那有长辈等小辈用饭的呢?这也不合咱们谭家大院的规矩啊!至于尧箐小姐,那就更用不着等了。”
冉秋云的话里面还有一层意思:程少主兄妹俩只不过是老爷请到家里来的戏子,老爷夫人是用不着跟他们客气的。
“我肚子还不饿,秋云,我们再等一会。”谭老爷道。
迟疑片刻后,冉秋云对赵妈说:“赵妈,你上楼走一趟,这般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姗姗来迟,竟然让老爷和大姐坐在这里等他们。”
长平公主朝冉秋云和赵妈摆了一下手:“秋云,再等一会,不着急——不着急。”
冉秋云只得作罢,但她越发觉得老爷夫人今天早晨有点怪怪的。
不一会,楼上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是下楼梯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笑声比较收敛。
冉秋云能听出来,笑声是尧箐小姐的,在谭家大院,也只有尧箐小姐才会这么笑。
显而易见,尧箐小姐和程向南兄妹俩有比较愉快的交流。
当然,尧箐小姐的心情也十分的愉快。
能和程向东进行语言上的交流,这是尧箐小姐求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