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涉身(三)
傅鸿禧默然。那日在假山后与薛绛姝初识,二人虽不是相谈甚欢,但已了明案情的八分真切。只拿“贪酒误事方才丢了性命”的由头诓骗寻常看热闹的百姓虽可,但若要诓骗眼前的人,已然不妥。却又不知该如何那官场上的言辞解释,怕她心中多疑,沉吟良久,道,“如今虽已捉拿到歹人,不过未曾定罪,只做收押,姑娘不必忧心。”
薛绛姝闻言一愣,旋即唇角已勾起一抹她自己尚未察觉的讽意。原本她还抱着一丝侥幸,只怕宋枕寒得来的消息是旧闻,如今此言已是将方才从宋枕寒口中所听的结果又勾回心头,再见他面色云淡风轻,仿佛不甚在乎此桩案情的真伪,当下冷笑道,“未曾定罪便收押?大人是打算屈打成招不成?宝华寺已枉死了一条人命,如今京兆衙门是还要再添上一条么?”
话落,连她自己也停顿许久,方才缓过神来。因着自小受宋氏的教诲,又素来养尊处优,养的她脾性素来温顺,纵然是倚翠或是薛如意做事没了分寸,也未曾惹她动过怒起,如今倒是难得地将心思情绪牵扯起来,冲着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莫名大动肝火。
见傅鸿禧微微凝眉,登时自己也意识到方才所言未免不妥,忙后退半步,福身歉道,“方才多有冒犯,请大人见谅。”
并未如她臆想中地得了那人如薛渝恼怒时一般的斥责,只是头顶上忽然传来那人的一声低笑,只见傅鸿禧饶有兴致地摸着下颚打量自己,眸光触及后又落于旁处,转瞬又移回薛绛姝的面容上,低声笑道,“姑娘振振有词,在下确实无话可说。当日虽谢姑娘仗义执言,不过,在下还是提醒姑娘一句,往后不要掺和此事。无论当下是非对错为何,最后的定论远不至于如此,在下心中明了,姑娘尽管放心便是。”
“大人的意思…”薛绛姝愣神片刻忙恍然,倒也是,这定罪之事只是京兆尹才有的权利,眼前此人并非张裕,小小官差自然不可越俎代庖。倘若张裕一口咬定那谋人性命的歹人是一个贪酒的浪荡子弟,手底下的官差纵然知道什么差池,也不敢有异同,所谓“胳膊拧不过大腿”,正是这个道理。
不过,张裕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坐了多少年,曾经更是在金銮殿上受过圣上的赞赏,圣上称赞他“内不欺己、外不欺人”,朝中有这种官员,是国之幸,百姓之幸,人人皆以为京兆尹张裕是位刚正不阿的好官,护卫京城百姓安居,如今,又怎会因着一桩普通的案件出了这么大的差错,亦或是,他本身便是故意为之,谋人性命的人犯身份与旁人不同,京兆衙门动不得,故而随意编造了这么个理由,随意收押一个醉酒无亲故的浪荡子,并给他扣上一个杀人的帽子,将此事掩过。
若是如此,那夺人性命的真凶又是什么出身,才迫使得京兆尹不敢动他,只得随意拉出一个替罪羊来。
这般细细盘算,娥眉便于不经意间又蹙成一个清浅的“川”字,仿佛含了无数的哀愁于其中。阳光顺着白墙乌瓦倾泻于小巷间,披在几人的身上,偶尔有几缕穿过二人的衣摆在其中晃过漩漪、或是落于她的娥眉间,愈发衬的她眉眼如画,与前朝仕女图中的美人并无两样。
良久,她松开眉尖儿,斟酌着问道,“如今大人有何进展?”
傅鸿禧闻言讶然,旋即意识到她话中的用意,沉思一瞬,知眼前的女子聪慧,又涉身此事,倒也不隐瞒道,“如姑娘心中所想,那僧人的身份确实非同寻常,他原名叫谢三,原本是庆国公府的家丁,因着素来贪杯,在庆国公府邸里做事的那几年时常犯错,后来更是弄丢了庆国公老太爷最喜欢的砚台,被庆国公责打后赶出府邸,后来出府后又在几回醉酒之时回庆国公府胡闹,祈求回府做护院,庆国公不胜其扰,将他送去宝华寺出家,如今至此。”见薛绛姝目光灼灼,停顿一瞬,又道,“我也已去请教过庆国公,庆国公也承认此人,不过并不知晓他的死讯,我也只将此事查到当下,再没有进展。”言罢又停顿,似乎此话触及到不可多言的深意,将目光投向薛绛姝,颔首不语。
薛绛姝蹙眉道,“大人的意思,庆国公当真不知此事,那僧人从前虽有这层身份,不过与他的死因并无关系?”
傅鸿禧颔首,道,“是,不过,万事皆有变,旁人说的话皆信不得。若要查明真相,只怕还需些时日。不过姑娘放心,在下不会就此罢手。”
薛绛姝并不答话。自他方才言罢,“庆国公府”这几个字便一直在她的脑中盘恒不去,如同那一日发觉命案时一般,将所有的蛛丝马迹翻来覆去地盘算一遍,有一股奇异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惊得她面色大变,连带着手指也于不经意间握紧绢帕,仿佛发觉了不可告人的秘闻。
她想到了苏静月。
苏静月是庆国公府的嫡女,若那僧人原先当真在庆国公府做事,想来也是与苏静月有过交集,这也难怪那一日他的死讯传到宝华寺后院的时候,苏静月会那般急着赶去当场。可是苏静月是贵女,那僧人原本也只是家丁罢了,贵女与家丁纵然有交集,也不过是主仆之情,纵然苏静月有情有义,听闻家丁的死讯后最多哀叹,那一日苏静月的举止却异常反常,那份忧心分明不止是寻常主仆之间的情分,只有亲近之人方才做的出来。
而庆国公将谢三赶出府邸,兴许做不好差事只是个由头,大抵是发觉出了什么,故而将他赶去宝华寺逼其出家,断了双方的念头。
正是如此,那日苏静月才会去宝华寺,明面上是听慧明大师讲经,实则便是与那僧人…暗度陈仓,故而引起那僧人的杀身之祸。
她心里猛然打了个激灵,自心底与骨子里泛起一丝冷意。苏静月淑逸闲华,行为举止素来是大家闺秀之风范,熟知女则,往日里连语意都高不过泠泠琴音,又怎会与一个家丁有何等僭矩之处。
必定是她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