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百年之约

    那边，自然是十万大军黑云压城的地方。可是能有什么事要相商？能有什么事，需要以这种阵仗来相商？

    当苏停云走出城门，行至西夏边境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令他意外的脸。

    不远处，一个黄袍加身的男人静静伫立，刚毅的脸，沉静的眼，正是华夏新帝。三年不见，李昭漆黑的瞳孔有若深渊，见不到底，谁也不知他温和的眉眼下在思虑着什么。

    华夏朝的新帝与西夏帝王遥遥相对。他们都是那样的年轻，除此之外在他们身上还能找出一些共同点，比如自从即位之后愈发不爱说话，比如人前永远是一副沉静温和的模样。

    边境线上多了一个看上去极不起眼的营地帐篷，这帐篷有意思的很，一半在华夏境内，一半在西夏，小小的一个帐篷竟然横跨两国。帐篷里，两位执政一方的年轻帝王相对而坐。一份雪白的文书横在两人之间，文书是华夏国君带来的，上面的内容苏停云已经看过了。他没有推开文书，而是手掌压在上面，温润的眼中暗涌迭起：“我西夏，为何要答应你的协议？”

    李昭微笑：“这是你我互利的美事，你为何要拒绝？更何况，你无法拒绝。”言语间，他眼角一瞥，帐篷外人影攒动，号角随之而响，仿佛黎明前最后的集结。

    苏停云的手重重拍在文书上：“你兵临城下，不是协商，而是威胁！”

    “朕一片赤心，否则飞羽军的铁蹄为何只驻足边境？”

    苏停云扬起剑眉，骄傲的笑容展露唇角：“因为你自己也知道，我西夏日益强盛，若是硬碰硬，只有两败俱伤。”

    “那就化干戈为玉帛。”李昭忽然凑了过来，将位子一移，正好压在边境线上，他压低声音，漆黑如墨的双眸紧紧盯在苏停云脸上，“你我同是一国之主，有些话不必多说了吧。”

    苏停云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忽问道：“小梅，怎么样了？”

    李昭扬起真挚的笑容：“你大可放心，小梅安然无事。毕竟是朕明媒正娶之人，怎会有事？”

    这笑容看上去宽厚的很，但落在苏停云眼里，读出些诡异的意味。

    这时只见李昭露出了明晃晃的牙齿，异常诚恳地说道：“风水轮流转，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先前摆朕一道，如今朕将你一军，两清了。”

    ——还真是实话实说。

    苏停云低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忽然他眼里的光彩迅速闪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飞快地提起笔，在文书上写了自己名字。

    名字旁边，“李昭”二字早已写毕。

    放下笔的那一瞬间，一个足以震惊两国的协议就此诞生。

    看着苏停云重新坐直，李昭的瞳孔骤缩，像了却一桩心事似的，不易察觉地喘了口气。他目光落向文书，这卷长长的文书上其实只有二十余字：华夏与西夏两国共缔百年之约，百年之内再无硝烟。

    为何以百年为界呢？李昭眯起了眼，想起了礼部尚书严开诚的汇报。

    那张记录了喀可大巫师破解版预言的纸，自李昭登基之后便落在了他手里。薄纸背面载有一事：百年后，西夏后裔将以硫磺制成的雷火之物挥军华夏，直至都城。

    如果青蓝当时能多看一眼背面的文字，说不定会当场跳起来。这朝这代，怎会有硫磺制成的雷火之物呢？那不就是火药吗？

    如果青蓝现在能看见这些文字，她恐怕会对已经作古的大巫师五体投地。那个潜心研发出火药的人，就是她啊……

    不过在李昭看来，这雷火之物闻所未闻，他对大巫师的预言也半信半疑。但——患得患失，这大概是历任君王的通病吧，他自己也发现了，自他即位之后每走一步棋都要慎之又慎，绝不容半点差池。

    这大巫师的预言，就是他心中的差池。

    是以他兵临城下，只为与苏停云定下百年和约，至于百年后——他不信自己的后代会将城池拱手让人，既然不信，那就各凭本事各自争取，反正百年之后的事他听不见、看不见，也管不到了。他纵然费尽心机，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苏停云望着李昭变幻莫测的神情，那一刻他的脑中也闪烁过千万种念头。终于苏停云蹙起的剑眉舒展了，他露出微笑：“你怎知对我西夏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呢？”

    论国祚论民生，但凡是清明之主，都不愿看见干戈不止的场面。

    说完这句，他缓缓伸出了手。两掌相击，双雄鼎立，新的格局就此诞生。

    当苏停云走出帐篷时，看见头顶天空阴霾褪去，看样子将是个艳阳天，可是他心里总是沉甸甸的，有点心神不宁。他刚才在李昭面前佯装镇定，是为了护他一国之威仪，如今离开，满心的阴翳涌了上来。——到底是被人以十万大军给威胁了，这滋味儿任谁都不好受，更遑论像苏停云这样骄傲的。

    得知死海重现生机，冰川之水百川汇海，苏停云颇感震撼，急急赶去，心中想着：听说青蓝前些日子在捣鼓的，乃是硫磺制成的雷火之物，名叫火药，这火药威力如此之大，赶明儿得向她请教请教，说不定可作他用。

    未至死海，苏停云看见一脸失魂落魄、花容惨淡的桃夭，他心中正堵得难受，竟然破天荒笑了一下：“哭什么？华夏朝的军队马上就要撤退了。”

    哪知桃夭的脸色愈发惨淡了，像是不敢见到他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目光望向浓烟未退之地，抽噎着说：“青蓝她、她……”

    苏停云一呆，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冰川山脚下。

    那里传说中的万籁之山正在急遽消融，以汹涌之势汇入死海，干涸的死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张。他几乎可以预见，这些冰川水将奔腾不息直至河套平原，兴隆国运指日可待。然而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鼻中传来浓重的硝烟气，他呆呆看着黑烟褪去的荒芜地面，轮椅的车轱辘散落在地，支离破碎，轮椅上的人没有了半点踪影，只有地上一件千疮百孔的衣裳。

    他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被滚来的车轱辘一绊，跌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之时口中喷出一大口血。他神情呆滞，那颗顶着天子之冠的头颅垂了下来，双手深深插进土间，全然不顾满地的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