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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杀人

    “有种你们就杀了我……杀了我啊……”

    “我若不死,必来找你们报仇……”

    “你们放了我吧……求你们了……放了我……”

    “不要,不要……”

    开始的时候,还能听到素弦破口大骂,那个耳光之后,越骂声音越小,后来渐渐变成了哀求。再后来就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依稀夹杂着布帛撕裂的声音,在这片茂林的上空久久盘旋不去,凄凉地渗进人心。

    我还一直坐在那棵树下,后背死死地贴着树根,怕一离开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给我支撑。我狠咬下唇,拼命想止住眼泪,哆嗦着弯过手去够那个绳结。可是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怎么都看不清……

    远处的山头黑沉沉的,像是要把林子外的龌龊罪恶吞噬殆尽。

    不知道过了多久,结终于解开了。

    我扶着酸软的双腿走出树林。

    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一眼就见到我们的马车。里面的物件凌乱地散落了一地。

    “素弦,素弦……”我流着泪唤着她的名字。始终听不到回应。

    最后,一转头,才看到,那个丫头一动不动地躺在路边的荒草里,头发凌乱,嘴角是血,淤青的腿面上暗红色的干涸血液,像藤蔓似的匍匐蔓延。一旁的衣服被撕成了两半,破败地扔在地上。

    我用力拿手掩住了嘴巴,跑过去,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公主,”素弦微微睁开眼,冲我虚弱地一笑:“你看,没事了!”气息越来越微弱。

    “素弦,你醒醒……”

    “你睁开眼看看我……”

    “丫头,你不要睡了……好不好……”

    我一遍一遍地哭着摇她,声音渐渐嘶哑,满满的悲伤像是从心底溢出来,怎么都捂不住。

    艰难地解了外套罩在她身上。我抱着她的手一直颤抖,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一颗颗砸在她脸上。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了许多年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习惯了在这些侍女的保护下生活。饮食起居有她们伺候,闯了祸她们陪着我倒霉,甚至素弦跟着我去青楼,我也只是感动,并没有觉得那样做多不应该。

    我无耻地顶着高高在上的头衔,坦然地享受她们给我的保护。

    可是,今天我觉得我错了。看到素弦这个样子,我宁愿跟她一起跳下悬崖或是被那些王八羔子给糟蹋了,也不愿意一个人躲在她给我支起的保护伞里置身事外。

    月亮渐渐升起。我们从分开到现在不过才个把时辰,我却恍惚觉得,一辈子都耗在了这一片黑色的丛林里。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沉沉。昨天还在我面前流露孩子气的素弦,再不能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恍惚过了好久,又恍惚时间一直被我攥在手心里,分秒都不曾流逝。

    路上远远地站着个人试探地叫我:“青禾,青禾……是你么?”声音那样熟悉。

    我抱着素弦坐在地上,看着来人嚎啕大哭:“宗谕哥哥,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就早一点点……素弦就不会……”

    我不知道是该怪端砚走得太早,还是该怪宗谕哥哥来得太迟。一个下午走了,一个晚上才来,他们两个人的完美庇护只有半天的空缺。可是这样的空缺,却陷住了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幸福。

    “我收到子放的信,说你离开了京城,算日子今天该到了……不巧城里有事,耽误了些时候……”他的眼圈也红了,伸了手过来要接素弦。我抱得紧紧的,死都不肯放手。

    “青禾,素弦受伤了,我们给她找大夫,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宗谕哥哥边掰开我的手边哽咽说:“你再这样抱着不放,她就真的活不了了!”

    我这才松开手,跟着他上了马车。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宣城的淮南王府。

    你看,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我们离自由那么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却在通往自由的路上万劫不复。

    回到王府,立刻给素弦请了大夫。只是并没有像宗谕哥哥说的那样很快就好起来,她足足在床上躺了十多天才能下地。

    请来的大夫每次开完药都会微微摇头,他们不敢明说,我却渐渐听出来了。素弦以后很难再有孩子。

    我端着药去喂她,就像她从前照顾我那样细致,心里是满满的歉疚。

    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对那天的事也是决口不提,只是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像小溪一样清澈见底的明亮和灵气。

    见我过来,她缓缓抬起头,勉力扯起嘴角:“没事的,难道日子还过不下去了么?”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那么似曾相识。

    我微笑起来。

    “青禾,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强笑。”宗谕哥哥揽了我在怀里劝慰。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是的,那一晚的痛哭,好像提前榨干了我这一生的泪水。

    好多天,我的情绪一直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宗谕哥哥急了,扶住我的肩膀椅:“青禾,你说,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哥哥都给你弄来!”

    我要什么?

    我要逸之还像从前一样儒雅清隽,太子哥哥一如既往地意气风发,我要父皇边拿帕子给我擦脸边笑我是“野丫头”,我还要宗谕哥哥任性地陪我胡闹,素弦那个丫头一双大眼睛闪着灵秀俊俏……

    我要那些青葱般的日子重新来过,无忧无虑得不知今夕何夕。

    可惜这些都太远了,远到八百里加急都追不回来。

    我挤出一丝苦笑:“哥哥不用担心,青禾虽然比不上你坚强,但也不会做傻事。我只是心里难受,让我一个人静静地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他不再说话,默许了我的沉静。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起床洗漱好,宗谕哥哥又过来了。

    他不等我说话,一把拖了我向后苑走去。

    走了长长的一大段路,依稀听到阵阵马斯,他才停下来,拿手指了前方的马厩说:“到了。”

    “挑马?”我错愕莫名,半天没有上前:“好好地,挑马干什么?”

    他皱眉,“哪来这么多话,叫你挑便挑,衙马再叫下人找一套粗布衣服给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惊讶出声:“我们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声些,全宣城的人都知道公主要出行了。”

    以前也跟着宗谕哥哥偷偷混出过宫去,只是没有哪一次见他这样神秘兮兮的。我倒是有点好奇起来,也不追问他去哪里,只管打马紧紧跟着他。

    一路向西,穿过街市,穿过城门,转眼就到了郊外。

    清晨的阳光斜照着一望无际的稻田,印着稻叶上晶亮的露珠,生出熠熠的光彩。我的眼前是大片赤金的黄,黄得没有尽头,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从不知道,长满稻谷的田野也能如此辽阔,比皇家猎苑更能激起人久不生波的心弦。

    不远处,一群农夫弯着腰刈稻,时而抬起头擦汗,一脸的餍足笑意。我静静看着他们的笑脸,心里有悠长的叹息。要是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身心自在无拘无束。

    良久,宗谕哥哥指了田里火热的秋收场面,开口:“青禾,你看到了么?”

    我弯起嘴角:“他们是有福的!”

    “你只看到了今天的丰收,却不知道,这两年干旱,为了灌溉农田,他们挖了多少口井,隔了多远的距离引水过来……”他一边说一边翻身下马。

    我这才想起这两年朝廷里一直接到南方旱情的奏报。可是看眼前的稻田,分明不像是受灾的样子。难道是户部的官员夸大其词?

    我疑惑地看向宗谕哥哥。

    “南方近两年干旱,可是各地的灾情并不一样。宣城这一带没那么严重,尽管这样,我跟郑太守也是费劲了心力,筑渠开坝,又改良了旱法育苗的方法。虽然不甚如人意,倒也算勉强保住了今年的口粮,”他拉住马,转头看向田里,说:“若是都像宣城郡外的官民一样,出了事只会巴巴地盯着朝廷,北上的流民只怕还得多一拨人。”

    “户部尚书真应该换了宗谕哥哥来做!”我由衷钦佩地感慨。

    宗谕哥哥自幼机敏。在太学里读书的时候受夫子们夸奖最多。未及弱冠,就得父皇器重,几次南下督查河工、水运。若不是母后那件事,不要说户部尚书,只怕天朝的太子之位,也会换了他来做。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微微摇头,沉吟半晌,说:“我想说的是,一样是旱情,一样的天灾人祸,有些人不受摆布,终究能为自己赢来一线生机,有些人却甘愿自囚死地。青禾,这不是定数,是人的问题!”

    我知道他是指我这些日子的消沉,脱口反问:“既然是人的问题,宗谕哥哥当年为什么不据理力争,偏偏甘心来到淮南,独居一隅?”只要他开口,父皇不见得就不肯帮他。或许,一切也不会是今天的局面了。

    我的反问如此无礼,他也不怒,莞尔一笑:“青禾是知道的,我的志向一向不在此。就算坐上了金銮殿里的那把椅子,真要每天运筹帷幄,跟着朝里的那帮老狐狸斗,还不如闲云野鹤来得自在。”他笑得那样轻松,好像世人都仰视的那把椅子不过是天下间最桎梏人的俗物。

    “那你恨我母后么?”

    “我得谢她助我早脱苦海,”他不在乎地摇头,而后转过身来扶住我,“青禾,永远不要去仇恨,更不要让仇恨蒙住你清亮的眼睛。素弦的事,交给哥哥来处理。”

    我看着他微微露着青渣的下巴,有些后悔刚刚的莽撞。他既然收到子放的信,一定知道父皇已经驾崩了,知道京里的变故。偏偏处于封地的王子,没有宣召不得入京,否则就是罪同谋反。江山他可以不在乎,可是连父皇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了,不知道该有多心酸。这些日子还得处处体谅我的感受,不在我面前流露一丝一毫,真是为难他了。

    “我希望你一直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女子。听到了么,青禾?”他又说。

    我忽然很想流泪,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低声说:“听到了。”

    自从到了这个时代,两个哥哥都对我疼爱有加。可我知道宗谕哥哥是不一样的。以前,无论我溜出宫惹下多大的麻烦,这个哥哥都会始终站在我旁边甚至始终站在我前面。而我,似乎只要躲到他身后就会万事大吉。连父皇拿我没招时,都会嗔怪地叹息,说我那样任性,有一半是宗谕哥哥的功劳。

    日头渐高,虽然是末秋时节,站在大太阳下,也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宗谕哥哥回头看着我晒得一脸的汗,轻轻一笑,一把抓过我的马辔头,翻身上来,稳稳坐在我身后。

    我微微红了脸。

    我们有多少年没有共骑一匹马了?从前年纪小,他就是这样抱着我教我马术;后来,我自己能单独驾马的时候,他还是不愿意放开我,总是找借口说怕我摔下来;再后来,我的身后有了逸之,我可怜的哥哥就被挤了出去。

    宗谕哥哥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还像小时候那样,径直把我纳在怀里。

    我尴尬地微微推开他,一手指了他来时骑的那匹马,抬头问:“它怎么办?”

    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大笑着说:“它比青禾聪明多了,不用我领着它回去!”

    “哥哥又取笑我!”我的脸更红了。

    我是天生的路痴。以前在上林苑狩猎,去了多少次还是会迷路,常常害得一大群人兴师动众。后来,父皇都怕了,每次去狩猎,都会给逸之和宗谕哥哥下死命令,让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为了这个,不知道被他们俩抱怨了多少次。后来,逸之还……

    想到这里,恍然打住。

    逸之,又是逸之。他的笑脸,他的身影,深深地刻在我少女时代的每一段美好记忆里,不曾或缺。

    我苦笑起来。

    这次,宗谕哥哥也觉察到了我的异样。

    “萧逸之他……”他可能也想起了那段过往,突兀地开口,良久,叹了口气,终于没有说下去。

    知道我喜欢逸之之后,这个哥哥从来就不曾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现在提起来,大概是觉得我们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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