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没见过有人在订婚当天,脸上凄惨得好像在办丧事。」朱灿看着梳妆台前的如蓝,摇头叹气,口无遮拦。
她们现在在高家别墅的二楼,高廷瀚替她安排了一个豪华的大房间,供她在宴会前梳妆打扮。如蓝谢绝了高家雇来的化妆师,让朱灿替她打理装扮。
如蓝对朱灿的评语置若罔闻,看着周遭富丽堂皇的摆设,心中千头万绪。
她就是在这栋房子里认识程泱的,记忆清晰得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
想到程泱,心中又是一阵抽痛。她伤了他,她一辈子不会忘记他离去前那种决绝的声音。
她说他没给她安全感,是大大的违心之论。事实上,每次只要有他在,她就觉得安心、受保护,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这么强烈的依赖感。
但是她不要成为他的包袱,她不要他为了她而强迫自己过不喜欢的生活,这样的他,不会快乐。
「小姐,笑一个,你这样子好像待会儿要上断头台。」朱灿捏了捏她的脸颊,忽觉不妥,又拿起粉底、腮红替她补妆。「真是……幸好我的粉饼够赞,不然你那两个黑眼圈会吓死人。」
「朱灿,我做对了选择吗?」如蓝看着好友,急欲寻求保证。
朱灿收起化妆品,直直回视她。「你要听实话?」
「不要。」如蓝马上又退缩。「你还是什么都不要说好了。」无名指上套着的戒指,和身上穿的这件华美礼服,都在提醒她,她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
她走到窗台边,看见一辆辆的豪华轿车停进花园里的走道,与宴的宾客似乎永远不会停止出现,如蓝又感觉到那股熟悉的不适,肠胃翻搅起来。
「我要去厕所!」她冲向洗手间。
「小心点,别被裙子绊到。你怎么又要拉?拉了十几次还没拉完啊?!」
如蓝不只拉肚子,还感到有点反胃,但也只是干呕了一阵。
她从洗手间出来,心想朱灿又要因她毁掉彩妆而碎碎念了。
但朱灿却双手环胸沉默着,明艳的脸上是一种深思的表情。
「蓝,我改变主意了,就算你不想听,我也要说。」朱灿的语气很坚定。「高廷瀚人是不错,不过我觉得你嫁给他不会幸福。」
如蓝的脸色变得更白,仿佛埋藏在心底深处不敢打开的黑盒子,一下子被挖了出来,暴露在日光下。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她心中并不是没有质疑过。
「说我不长进也好。」朱灿继续道:「我认为只有爱情才能替女人带来幸福。」
这句话……好像她很久以前也听过……
如蓝怔仲,想起多年前和母亲住的那栋破烂小平房,想起哒哒哒的缝纫机的声音……对了,妈妈也曾这么说过。
「蓝,你觉得你这么做对程泱比较好,可是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想法?说不定他就是心甘情愿为你擦份好工作安定下来呢?说不定他觉得只有跟你在一起才最快乐,你有没有想过?」
如蓝哑然。是她太自以为是地乱下决定吗?
蓦然响起的叩门声阻断了她的思潮,高廷瀚推门而入。
今晚他穿着正式的黑色燕尾服,看起来不只英俊、挺拔,还多了一种欧洲贵族的优雅。但是如蓝无暇欣赏,她心中被一个穿着普通白衬衫、黑长裤的身影占据了。
「你看起来很漂亮。」高廷瀚笑睇着她。「宾客都已经来齐,准备好了吗?」
「等等。」朱灿插嘴。「蓝,我替你再上一下口红。」
朱灿很快替她补完妆,深深地看她一眼,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来吧,我带你下楼。」
如蓝瞪着那只向她伸出的手,一动也不动。
只要握住那只手,她就成了准高家少奶奶,将来不只是她,恐怕连她孙子的孙子都有了保障,可是……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真的愿意拿自己的爱情来交换一辈子的安稳、富足?
忽然间,她可以理解母亲当时为了父亲情愿守寡至死的心态了。
她不要高廷瀚,不要高家的富贵,她只要程泱。
「怎么了?」高廷瀚笑容消失。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房间里只剩两人。
高廷瀚拉张椅子坐下,静静地等如蓝开口,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眼前这个突生的状况,让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一旦相准了目标,就会利用手边的一切优势攫取。
对女人也是这样。
既然他相中丁如蓝当结婚对象,便不允许旁人觊觎,因此在发现如蓝跟那个酒保之间有着微妙情愫后,他加快了一切行动,甚至在极短的时间内安排宴会,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他真心喜欢丁如蓝,甚至以后有可能爱上她,但爱情从来不是他的优先考量,会想娶她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单纯、好控制的小女人。
不过照目前情况来看,可能她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掌握。
如蓝全然不知高廷瀚的心思,只是伫立在原地,手心直冒汗。
「我……我不能嫁给你!」她鼓起勇气说出重点。
高廷瀚下颔紧绷,简洁问:「原因?」
「我爱的是程泱。」一旦起了头,接下来似乎不再那么艰难,如蓝感觉自己的脉搏渐渐稳定。「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嫁给你,很抱歉辜负了你。」如蓝向他深深鞠躬,神情很是忏悔。
纵是高廷瀚这见惯各种场面的人,也对那九十度的鞠躬有些错愕。没见过有人用这种「大礼」要求分手……
「我真的很惭愧,我不该玩弄你的感情,在你付出这么多之后又改变心意。」
玩弄他的感情?高廷瀚挑眉,向来只有他玩弄别人的分。看她那副自己罪该万死的模样,他忽然有点想笑,可是一想到楼下的宾客就笑不出来了。
「你应该明白,我有能力给你一切那位酒保没办法给的东西吧。」
「我知道。」如蓝郑重点头。「可是他能给我一样最重要,也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哦?」他饶富兴味地看着她。
「爱情。」
爱情?高廷瀚几乎嗤之以鼻,但是她脸上的认真,却让他把到口的讥讽咽了回去。
「楼下有好几百人在等着我们露脸,你现在反悔,教我的脸往哪摆?」他正色道:「我父母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等着见我的未婚妻,你知道吗?」
「对不起!」如蓝惶恐又歉疚地再鞠躬。「我知道这样很不负责任,虽然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可是我真的不能嫁给你,对不起。」
完美?!也只有这种小笨蛋才会觉得他完美。莫名地,他感到喉头微微酸涩……
「行了,别再道歉。」他烦躁地摆摆手。
如蓝一愣。行了?!他的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
「楼下我会处理。」高廷瀚涩声道,他当然可以尽情为难她,但是他发现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你不怪我了?!」如蓝又惊又喜,忽又想起一事。「那……这个戒指还你。」她取下钻戒,交到他手上。
「我……我先走了。」迫不及待地,她想去找程泱,想大声告诉他,她爱他。
「你最好从侧门出去,下了楼梯往右直走就是了。」
「噢,对对对。」如蓝笑着敲敲自己的头。「那……再见。」
「等等。」高廷瀚喊住她,脱下自己的外套抛过去。「把它穿上,外面冷。」
如蓝既感激又感动,再三道谢之后才离开。
高廷瀚默然看着掌中的钻戒,眼神有些复杂。
************
如蓝一下计程车就冲进「港湾」。
但一进门她就愣住了。
吧台后方不见她所熟悉的修长身影,而是一位留着满脸胡子,体型如熊—般的男人。她猜想,这应该就是长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野人」老板。
「请问……程泱去哪里了?」
大胡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一身华丽却罩着过大燕尾服的如蓝,脸色不怎么好看。
「辞职了。」
如蓝震惊不已。「几时的事?」
「前天晚上就打电话说不做了。」不只体型如熊,他连声音也像野兽低咆。「说什么他要出国走走。」
「出国?!」如蓝和背后一个声音同时大叫。她一看,是徐建国。
「我好不容易才帮他找到一个好职位,他怎么可以出国?!」徐建国抢先激动。
「程泱让你帮他找工作?」如蓝问,内心百感交集。
「对啊,他说改变的时候到了。」
如蓝不禁鼻酸。他果然为了她想改变自己……可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急急看向大胡子。
「他什么时候走?」她可以在他离开之前向他告白,这样,也许他就不会抛下她。
「好像是今晚的飞机。」
今晚?!「你怎么不早说!」如蓝简直快被大胡子弄疯。
「你敢吼我——」大胡子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眯眼威胁。「除了我老婆之外没人能吼我——说!我最好的酒保突然出走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如蓝才不理他,直接一口咬下熊掌,痛得大胡子哇哇叫。
别急别急,说不定是很晚的班机……如蓝拚命镇定自己,努力想着该找谁问。
啊!有了,她的新老板程三姊夫!
如蓝连忙从皮包里翻出手机,上头存有新老板的手机号码,她急忙拨键,幸好响了几声之后三姊夫就接了。
「他搭十点二十分飞阿姆斯特丹的班机,现在人已经在机场了。」三姊夫说。
「所以他要去荷兰?」
「我不确定,他向来随心所欲,可能待在荷兰,也可能去了其他地方。」
如蓝心凉了半截,看手表的时候吓了一跳,已经九点四十五分了!
不!不能放弃!只要飞机没起飞就有希望。
「你有开车吗?」她揪住徐建国的西装。
徐建国被那狰狞的脸孔吓得皮皮挫,「有。」
「载我去机场!快!」
可怜徐建国酒没喝成,却被逼着搏命捆到桃园机场,一路上还得忍受如蓝不停的催促。
「快点哪!只剩十五分钟了!」
「我已经超速了!」徐建国吼了回去,一见那泫然欲泣的脸却又心软了。「别担心啦,班机常常有延误,有时候会比预定时间晚半小时以上、」他安慰道。
如蓝紧咬着唇,好心慌,恨不得有双翅膀可以飞到机场。程泱上飞机了吗?他会不会突然改变心意?
总算,他们抵达机场,如蓝飞也似地冲进航厦。
大厅内人来人往,不少人对她奇异的打扮侧目,她完全没感觉,只是慌张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程泱的身影,
然而,她没找着。
来回跑了几趟之后,她打算说服海关人员让她进登机门。
「丁小姐……」徐建国拉住她,迟疑地往大厅上方的显示板指了指。「他的班机已经起飞了……」
她不信,自己仔细看。结果显示板上,在那班机后面,当真标示着「已起飞」。
他走了……他真的离开她了……
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如蓝脚下一个虚软,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
一年后——
摩洛哥
「Salut!」蓄着—把灰白胡子的阿罕默用法文跟他的亚洲新朋友打招呼。「今天载了几个观光客?」
「不多,三个德国人,两个法国人。」程泱边用法文回答,边从老旧的LandRover后车厢搬出成箱的饮料和一些面包、蔬果等食品。
这里是摩洛哥境内撒哈拉沙漠的起始处,从阿罕默经营的小咖啡店,可以一览橙红色的美丽沙丘,许多到摩洛哥旅游的观光客都会以此地为据点,进入这片独一无二的红色沙漠。现在时值冬季,旅客自然也减少。
程泱的工作便是从附近的村镇旅馆接送这些旅客往返,并替阿罕默送来他所需要的物品。夜里,他住宿在附近一个叫悔如卡的村庄。
他来到摩洛哥已经三个月,在这之前,他在荷兰的首都替人调过酒,在法国的酒庄替人拣过葡萄,在西班牙的橄榄园为人收过橄榄。
程泱把货品搬到店里的储藏室后,应阿罕默要求,开始修理阿罕默的自用絮车,车子年分已久,需要换零件,他又回到附近镇上买了需要的东西,这一往一返加上修车时间,忙完之后已经天黑,这期间,阿罕默已经让另一个熟人载那几个观光客回镇上旅馆。
一日的工作已经结束,程泱拿着一杯当地人人爱的热鄙茶,坐在户外的营火前放松。
夜里的沙漠是神秘的、寒冷的,但程泱眼里只有满天星斗,也许是因为无光书,沙漠上空的星星显得特别多也特别亮。
他看着星星想着如蓝,想她闪耀的眼睛,想她晶亮的笑容,想着过去与她相处的一点一滴。
一年过去,对她的思念不减反增。
「试试这个。」差不多要收工的阿罕默来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个装了透明液体的小玻璃杯,拿着没标示的瓶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在程泱身边坐下。
程泱浅尝一口状似开水的饮料,微笑。「我以为回教徒不喝酒。」
「这不算酒,这是eaudevie。」老人狡猞地眨了眨眼,程泱笑意加深。
当了数年的酒保,他自然知道这法文中所谓的「生命之水」,其实就是由樱桃、西洋梨之类的水果蒸馏而成的白兰地。
阿罕默喝了—口酒,心满意足。「告诉我,我的年轻朋友,过去三个月来,我经常看你望着天空,可是眼睛又像是看着非常遥远的地方,为什么呢?」
程泱微讶,没料到自己的出神竟都落在这个看不出年纪的老人眼中。
「你人在这片沙漠上,心却不在这里——不要讶异,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眼睛自然会看得比较多。」阿罕默微笑。「我知道你先前待过其他国家,为什么会这样四处流浪?」
「我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他喜欢这个有着一双睿智眼睛的老人,跟他谈心是件自然又愉快的事。
阿罕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身体可以流浪到任何地方,要是心被禁锢了,就不是真正的自由。」
程泱怔愣,老人的一针见血再次令他感到讶异。
然后他淡淡笑了,「你说的没错,我的心,不自由。」
「因为家人?还是因为女人?」
「认识你三个月,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有当灵媒的本事,好像什么都知道。」程泱笑出声,饮了一口手中烈酒才又开口。
「女人。」
阿罕默理解地点头。「啊,女人……就像这片沙漠一样美丽又难缠,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敢多娶老婆,一个就够你头痛一辈子。」
程泱大笑。
「她嫁给别人了?」喝了酒,阿罕默的八卦兴致更高昂。
程泱敛去笑容,看着手中的杯子。「我想应该是……」
「什么叫我想应该是?」老人吹着胡子瞪眼。「你是说你不确定?」
「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她正要订婚。」
「所以你就出来流浪?」阿罕默摇摇头。「我的朋友,你毕竟太年轻,放弃得太容易,甚至没看到她真正嫁人就逃走了,你可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不可预知的变数?」
程泱一震,老人的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
他是否真的放弃得太轻易,逃避得太快?
如蓝当时只是订婚而已,如果他那时没立刻逃开,或许仍是有机会证明自己,让她相信他也能给她幸福……
即使是现在,他也不能肯定她已经成为高家媳妇,毕竟订婚之后告吹的例子太多。
也许,该是回家找出答案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