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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梁则苏生

    梁秀才参加过科考,师从名家,自恃才气,又顾及虚礼。他见了宋铮推手施礼,却未俯身,端的一副清高又狼狈的模样。

    宋铮特意颔首回了个全礼。

    宋捕头是个习惯舞刀弄枪的粗人,总觉得梁秀才这种书生迂腐又可怜,读书读得脑子都不太正常,认准一件事儿就容不得回还辩驳——这突然说要替妻儿收尸,便义无反顾地跑到义庄,闹得街上人尽皆知,还以为官府背着他拿他家人的尸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宋铮半扛半拽地把人拖进义庄大门,招唤刚挨了梁秀才一巴掌的黄捕快从西厅搬一把长凳过来,安顿了伤口崩裂的白脸书生坐稳。

    他转身欲要驱散被梁秀才一身血水引得凑过来的街坊邻居,微一耷拉眼皮,这才注意到这位,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的青衫男子。

    在扒着门的那双细嫩的手上稍加打量就知道,这十之八九也是个四体不勤只懂吟诗作对的读书人。

    宋铮不愿意费脑子琢磨他是为何而来,直接开口便问道:“你谁啊?跟着来这儿做甚么?”

    青衫男子身量比宋铮矮了许多,甚至还比不过梁秀才。他想起方才随着梁秀才执礼时宋铮压根儿没看见,便又推手俯身,正儿八经的对着宋捕头施礼:“晚学苏生,是梁则梁生员的同窗挚友,随他前来……求大人行个方便,带嫂夫人入土归根。”

    宋铮没听懂:“你是书生我看出来了,但你是谁啊?”

    苏生被他一问也愣住了,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睛都快瞪出来:“晚学是……苏生啊……”

    宋铮糊涂道:“我知道你是书生,我问你叫啥?”

    “……宋捕头。”坐在长凳上的梁秀才听不下去,抬手在二人中间挥过,有气无力道:“他姓苏,单名一个生字。您要是不喜欢,他字半青,您叫他苏半青也无妨。”

    “……”宋铮嘴里将这名字咕哝了几番,觉得拗口,放弃道:“我还是叫你苏生吧。这死者又跟你没什么关系,你来干什么?”

    “他是来探病,听说我要去义庄,这便随我来的。”这话本是问的苏生,可宋铮瞧了他半晌也没听见声儿,倒是一旁的梁秀才看着他微抿的双唇,替他开口解了围。

    宋铮点点头恍然,不再计较。他朝正厅的方向高喊了声“师妹”,余光瞥见苏生挪蹭了几步站到梁秀才身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抄着胳膊无奈道:“我又不抓你,你怕我做什么。”

    门外宋铮中气十足的那一声叫唤,骇得杨不留手上一抖,正碰散了摆在梁夫人尸首旁的银针筒。

    这生而为人,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可总归要入土为安,魂归乡里。方才听见黄捕快说梁秀才要来收尸,杨不留便合上厅门,把查验郑家尸首的活计托给老江做主,她则含了姜片绕到梁家尸身前,替这失了尊严的梁夫人重敛容颜。

    好在天气已凉,梁夫人原本秀丽的脸还能分辨得清。

    杨不留慢条斯理的收好银针,听见黄捕快催促地敲了敲紧闭的正厅大门。

    “杨姑娘,得麻烦你给那倒霉秀才看看伤。”

    “知道了。”杨不留摘了手套,咬开酒瓶塞子冲了冲手,抬眼瞧见老江也褪了手套走过来蹭酒,便叼着酒塞含糊问道:“验完啦?”

    “老头子办事儿你放心,我一会儿帮你把尸单写了。”老江甩了甩手上的酒水,“东西带了吗?”

    “带了,箱子里呢,你直接翻就成,我先出去把梁秀才的伤处理一下。”

    杨不留甫一推门,门轴“吱呀”声响,大门口那仨人便整齐如一地望到她身上。只见杨不留一手捏着两支釉青色的小瓶子,一手捧着包扎伤口的布条,嘴里咬着一把刀,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黄捕快还站在正厅门口,本要帮忙的双手被杨不留绕开一步躲了过去,尴尬地抬在半空,还没琢磨过味儿,又被突然关门的老江磕了一鼻子灰。

    杨不留虽性子温和,骨子里却藏着跟她那位不记得长相的娘亲一模一样的执拗——除非甚是熟悉,否则旁人碰不得她的东西。这事儿一般人不会注意,就连宋铮也是听了言归宁的话才发现他师妹的这个习气。

    黄捕快的殷勤讨了个没趣,惹又惹不起,只能哼哼唧唧地晃到门口,站在宋铮身侧,被他同情地瞥了一眼过去。

    杨不留把手里的瓶子递给宋铮,嘴里仍旧叼着刀柄,转身站定在梁秀才跟前,眸子轻弯当作是打了招呼,紧接着便毫不犹疑的俯身伸手,欲要替梁秀才宽衣解带。

    梁秀才被这姑娘吓得直躲,长凳不稳,险些一跟头翻过去,“等等等……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这是做什么……”

    杨不留一叹气,呼噜噜地不知道说了什么,瞧见梁秀才一脸迷茫方才反应过来,将刀柄握在手中,言简意赅道:“看伤,换药。”

    “这不行。”梁秀才双手挡着胸前,抬眼在杨不留未盘起的长发和随风轻拂的刘海儿上掠过,“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能……”

    宋铮噗嗤一乐。

    “怎么跟个小媳妇儿似的,你以为我师妹乐意看你啊?要不是怕你流血太多又昏死过去,谁管你。”

    梁秀才闻言还有些抗拒犹豫,微微侧头看了苏生一眼。

    这一眼看得隐晦又含蓄。宋铮跟黄捕快俩人正交换着关于命案的意见,压根儿没往这边儿瞧,饶是杨不留也没能看得清明,只在抬眼瞬间隐隐瞥见了梁秀才眨眼时视线的轻微躲闪转变。

    梁秀才被杨不留盯着瞧得脸色时青时白,难看得很。苏生难得主动开了口,郑重恳求道:“有劳姑娘轻些,梁生员伤得很重。”

    “伤得再重也活过来了,一年半载之后也就是一道疤,总不会变成一抷土……”杨不留眸色一沉,俯身拍开梁秀才笨拙遮挡的手,解开他的衣带翻手灵巧的将浸透的绷带用刀剖开,露出被猩红色沾染破绽的伤痕。

    宋铮闻言便对他师妹使了眼色,让她别招惹这酸秀才。

    杨不留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没搭理他,但也没再继续把话说完。她伸手讨来药瓶,垂眸提前同梁秀才解释了一番:“红色塞子的是天竺葵,蓝色塞子的是我师父调制的创伤药,听之前治伤的大夫说,你这伤口挺深,可能疼一些,我尽量放轻……”

    她抬起眼皮,无意捉到苏生微蹙眉间,有些痛苦的神情。

    不知道的人见了他这副表情,还以为伤的是他呢——倒是当真担得起梁秀才挚友的名声。

    杨不留轻轻擦拭梁秀才伤口崩裂处的血痕,眼睛直直地盯着梁秀才身子,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可却又分辨不清。

    宋铮跟黄捕快的谈话甫停,转眼便看见杨不留已然是一副验伤的架势,盯着梁秀才光出溜儿的上半身看得是津津有味万分入神,全然忘了自己黄花大闺女的身份。

    梁秀才一脸可怜又纠结地跟宋铮求救。

    宋铮哭笑不得地在杨不留头顶拍了一掌。

    “丫头,看什么呢?给他上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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