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①
春寒已过,仲夏伊始,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上阳宫团花锦簇,几个月来分外朝气蓬勃,丝毫不见最初搬来时,烈士暮年的寂寥与颓唐。
一阵悠扬的笛声自观风殿传出,缠绕着殿外的花树枝头,逗弄着数只鸟儿飞舞嬉闹。不少宫人都不禁停下了脚步,三四成群,倚栏而望,带着尚无忧愁娇美明亮的笑意,窃窃私语。
“这是谁的笛音,竟这般欢快好听!”
“我猜是中山王,也就他那性子,方能吹出这样的笛音了。”
“你们都错了,我刚去偷看了一眼,分明是寿春王!”
“寿春王那般性情温和之人,也能吹出这样的曲子来?”
众宫人正争论不休,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忽然传了出来,似生出阵阵的风,撼动了花树枝桠,震远了众飞禽。宫人们则纷纷惊醒了一般,各自轻抚着胸口,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灿烂。
“这个我知道,是临淄王!”
“对对对,这样的鼓声,在这种时候撞出来,必是临淄王无疑!”
众姐妹纷纷附和,好气又好笑之间,不禁有些蠢蠢欲动。这样牵动人心的鼓点,让人不由得精神百倍,若非此处有宫规加身,她们只怕便要忍不住踏入院中,痛快地舞上一舞,才可罢休。
萧江沅率领内侍,端着乳酪果浆等物踏入观风殿前院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他并未学过音律,也对这个不甚感兴趣,近些日子五兄弟总在武曌面前演奏,他才算了解一二。笛声与鼓点交相辉映,他闭目倾听了一会儿,除了心情畅快旷达许多,并无其他感受,不觉淡淡摇头——难怪自己不感兴趣,大抵也是没有天赋的缘故,与那人可是万万不同。
踩着鼓点步入殿中,萧江沅刚驻足要行礼,乐声便是一停。
武曌合着双眼听得正好,忽闻骤停,蹙了蹙眉,睁开眼见萧江沅来了,她的眼波似有似无地朝五兄弟的中间转了一转,垂眸一笑。
萧江沅的动作并未因乐声的停止而顿住,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向武曌和五兄弟见礼,见五兄弟如旧拱手还礼,唯独李蛮始终不肯抬眼看自己,心中不由好笑,神色却依旧淡淡的——他知道,李蛮近段日子心情十分不好。
缘由谓何,他不问也猜得到,只是之前好长一段日子,李蛮要么躲着他,要么一脸恣意的假笑,让他有话也无法开口。他也有些不解,分明其他四兄弟待他一如从前,即便是最藏不住心事的李隆业,也不过最初几日闹了些小别扭,后来就没事了,怎么偏偏李蛮一反常态,刻意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他昨日忍不住,旁敲侧击问过李隆业,得到的答案竟是——
“我本来气愤得要命,还跟阿兄们抱怨,不知你同我们相王府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会给我们惹那么大的麻烦,若不是祖母心慈,真不知会发生什么。大哥最沉得住气,劝我心平气和,切勿冲动行事;二哥紧皱着眉头,连连说你怎么也是这种人;四哥跟我是一样的,只有三哥,起初什么都没说。”
“起初?”
“对啊,还是四哥,见一直是我在喋喋不休,可与此事最息息相关的三哥却一直沉默,便主动问他,是否在想计策,好来报复你?可你猜,三哥怎么说?”
“……怎么说?”
“三哥愣了一下,然后轻笑着说,我当年那事又不是鲜为人知,难道阿沅不说,祖母就想不起来?他不过一个小小内侍,又才多大,能明白那件事的牵连?不过是顺着祖母提起而已,顶多当作一个笑话,逗祖母一笑用的,若真出什么事,也是祖母的意思,跟他有什么关系?”
萧江沅十分意外:“临淄王这么说?”
“是啊,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字都没落下,原封不动告诉你的。后来大哥也劝,说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心有余悸便迁怒于你是不对的。我心里虽清楚,可还是有些生你的气,不过后来看你不解释还任劳任怨,便算了。你啊,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见萧江沅怔怔地不说话,李隆业有些不乐意地道:“不多谢我宽宏大量饶过你?”
萧江沅淡淡垂眸一笑:“中山王宽宥之恩,奴婢感激不尽。”
“这还差不多。”李隆业轻哼道,见萧江沅笑过之后,虽一如平时一脸镇定,眼角仍带有一丝忧色,轻叹一声,凑到他耳边,“我悄悄告诉你啊,三哥平日里藏得最深了,鲜少这样情绪外露的,还竟敢在祖母面前也不收敛,肯定有什么目的。他表面上劝我们别怪你,其实心里不一定怎么怪你呢,你要是想把他哄好啊,我还真没什么办法能够帮到你,只能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
所以从今日开始,萧江沅便不理会李蛮了。
李隆业见萧江沅行礼过后,李蛮笑容一僵,心下好笑不已,冲着萧江沅直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我三哥这种骄傲又矫情的人,不理他就对了。
李成义对此视而不见,李隆范虽仍是一副持重的样子,灵动的眸光却暴露了他,李成器将几兄弟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无奈摇头,满含歉意地看向祖母,却见祖母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只好低下头,暗自长长一叹。
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后,李蛮有些坐不住了。萧江沅能主动黏上来,十分难得,他才经历多久……好吧,时间似乎是长了点,可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突然间一切恢复正常,他费解之余,本来心中不过些许疑惑,如今却烦躁起来,竟有些生气。
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他不禁有些茫然,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被一个新官牵引起喜怒了?
任他如何不甘愿,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反过来凑到萧江沅身边去。萧江沅七窍玲珑心,自然感觉得到,却仍是一如常态,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有一日,武曌看过的书要搬回到七宝阁,再换些新的过来,他怕宫人们放错位置,再拿错武曌将看的书,便下令不许任何人插手,亲自搬着书去七宝阁,途中便偶遇了李蛮。
届时傍晚时分,暮鼓正敲响着,李蛮踏着暮色归来,带着一缕风尘,迎面正好碰上萧江沅。见萧江沅分明吃力得要命,却还要弯腰跟自己行礼,李蛮淡淡翻了个白眼,无奈地伸出手去:“自不量力。”
怀里的书卷被李蛮拿走了大半,萧江沅顿觉轻松许多,继续朝李蛮鞠躬一礼:“多谢临淄王出手相助。”
李蛮没避开也未曾还礼,只掂了掂抱着的书卷:“这么沉,你搬得动?”
“计算失误,搬得多了。”萧江沅沉着地道,仿佛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李蛮抿了抿唇,叹道:“走吧。”
七宝阁中,萧江沅开始将书一卷卷放归原位。阁中一片安静,只能听到萧江沅走动的脚步声和书卷装入书袋时摩擦的声响。李蛮背手立在大门口,看着萧江沅忙碌也悠闲的身影,眸光不自觉地深邃起来。他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打破这安静的尴尬,却不知该唤萧江沅什么。
若是之前,自是“阿沅”,可中间隔了数月毫无交流的日子,他不知为何竟有些叫不出口。每每鼓起勇气要开口了,便见萧江沅或是侧头,或是转身,一到这时,他便连忙理理衣袖,拂拂衣襟,或者四处看看风景。
这一次,他算算时间够了,可以看回来了,可刚一转头,便发现萧江沅不见了。他急忙向前迈了一步,便觉手臂一紧,低头顺着手臂上的纤手望去,只见萧江沅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同时听见他轻柔而镇定的声音:“我在这儿。”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说话的时候,没有自称“奴婢”。
李蛮一时间有些微怔,半晌沉默,便听萧江沅继续道:“武懿宗那件事,是我主动向陛下提起的。”
李蛮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他之前对兄弟们说的那些话,并非只是在为萧江沅开脱,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莫名享受萧江沅凑到身边的感觉,所以才装出一副心情不好的模样。本想着只要萧江沅再坚持一天,自己便接受他的解释和道歉,却不想先是他不理自己了,又在今日告诉自己,那件事不是他顺着祖母说的,而是他主动提起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
“大王终于肯听我说话了。”见李蛮脸色阴沉又是一黑,萧江沅淡淡一笑,端正叉手站着,“还望大王相信,我提起大王的事,并无加害之意,只是因为……我欣赏那时的你。”
李蛮还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如此*裸地表露自己的感觉,再加上话的内容,他的脸色缓和了很多。
萧江沅接着道:“当年武周天下,纵观李唐皇族,只有大王敢说那样的话,在有的人眼中自是冲动痴傻,在我眼中却是恣意潇洒。”
李蛮抬起手背,掩住口鼻,轻咳了声。
萧江沅一脸一本正经:“现在看来,大王骨子里的高贵与锐气还没有丢,我很欢喜看到这样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