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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义利之辨

    广阳府的治所位于临漪城,城廓依傍漪水而建,分东西两城,水运发达、商贸兴盛,是东境南部的货殖重镇。

    漪水是广阳湖下游水系之一,在广阳湖妖祸之后,广阳知府命人用铁链封锁漪水。直到这几日才将铁链收走,让官府大船装着十几口大箱子回返临漪城。

    时值早晨,官船航行一夜还未进城停泊,已经有一大群百姓与地方士绅夹岸欢迎,远远能听见敲锣打鼓的庆贺声。

    郭岱和楚玉鸿站在船头观视,广阳知府笑呵呵地说道:“仙长请看,这都是地方百姓知晓妖祸消弭后,主动前来恭迎致谢。”

    楚玉鸿微微一笑,他虽然不是很在意旁人看法,不过经历这番艰难的除妖,该受之谢他也无需回避。楚玉鸿向身旁郭岱问道:“怎么样?叫你出来没骗你吧?这样的场面应该多看看,而不是就盯着有多少赏钱。”

    郭岱回了楚玉鸿一眼,问道:“我见漪水两岸的百姓穿戴还算整洁,他们都不用干活的吗?”

    放在平时,广阳知府估计懒得搭理郭岱这种江湖客,但见楚玉鸿似乎相当器重郭岱,只好答道:“临漪城中工商百业俱全,自洪初三年至今,临漪城户籍不断增加,都是因为中境妖祸迁来的百姓。城中各行各业设立会馆,聚拢匠人,本府以工代赈,这才不至于百姓流离失所。”

    郭岱点了点头,他在北边除妖的时候,见识了太多因为妖祸而生的人祸。逃难而来的百姓与当地府县百姓的矛盾,失地流民与本地农户的争执,到最后演变成流寇横行。东境与中境接壤一带,根本不是寻常官衙可以管治,只能由朝廷调派大军整肃。

    广阳府肯定也有一大批流民,不过这位知府大人处理还算得当,但想必也是捉襟见肘,否则不至于要忙于处置广阳湖的妖祸。

    之前在船上,郭岱听楚玉鸿说起过,广阳府内所产粮米已经不够流民所用,也没法指望朝廷调拨。广阳知府之所以需要他们来消除妖祸,是为了用广阳湖方圆百里的产业,来与南下出海的商贾换取长期粮食供给。

    “这不是卖地吗?朝廷会让广阳府这么做?”郭岱当时不解问道。

    楚玉鸿露出饱含深意的笑容:“你觉得是广阳府上书朝廷来请我除妖的吗?”

    郭岱听见这话有些错愕,想了很久才大致明白:“中境妖祸后,朝廷尚且自顾不暇,地方长官权柄甚大,这我是见识过的。难道……是那些海商?”

    “看来你脑筋还不算愚钝。”楚玉鸿言道:“朝廷要对抗一日不息的妖祸扩张,钱粮用度自然一日不绝。每天往各处关隘运送的补给,有一半是海商自十万列岛带来的,朝廷尚且依仗这些海商。

    而广阳湖方圆百里之地,如果能够将妖祸消除,自然也是大片的丰腴田产。比起在海上漂泊冒险,当然还是在陆地安身立业最为妥当。十万列岛多是蛮荒土着,气候燥热、瘴疠四布,想来想去,还是故土玄黄洲最佳。

    于是这些海商与朝中大臣结交,希望延请方真修士解决广阳湖妖祸,并且请朝廷颁下文书,允许广阳府在事成之后将环湖地产归属海商所有。而海商除了继续提供朝廷对抗妖祸的钱粮,也为广阳府提供救急粮米。更不用说广阳府本就是货殖重镇,大可与海商继续往来。”

    “所以朝廷便请璇玑门的高人出手,这件事就落到你的头上了。”郭岱这才知晓前因后果:“但广阳湖妖祸远比你师门预料的要严重,如果只有你一人,根本不可能解决。”

    楚玉鸿反驳道:“仅仅是岛上的行尸妖物,我还是能够扫平的。但秘境的出现却是难料,如果没有你们,我估计会折返师门禀明情况,而不会贸然赴险。”

    “你真的不会?”郭岱问道。

    楚玉鸿双手抱胸,显然也不敢断言。

    “那广阳知府要那么多钱干嘛?”郭岱又问道:“我刚才似乎听见他手下的吏员也在嘀咕。”

    “入股。”楚玉鸿猜测道:“我想他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别看几千两黄金很多,真换成钱粮用在前线大军,就像泼水一样。广阳知府为官多载,深谙进退之道。万一哪天朝廷要重整朝纲、调任官员,广阳知府能不能坐稳还是一说。这些年来往十万列岛的海商攒下惊人巨富,广阳知府估计也动心了,就拿这笔钱入股海商船队。当初我来到临漪城时,那一大帮地方士绅想必也猜到知府大人的用意,他们哪里是来欢迎我的?其实就是想通过知府大人,跟海商搭上关系。”

    郭岱脸色不太好看:“这么多破事……都是那些海商折腾出来的。”

    “我也不喜欢这些逐利无度的海商。”楚玉鸿倒是少有与郭岱想法一致:“中境陆沉、妖氛横天,这些人不思与朝廷上下一心,光复玄黄。凭着利嘴巧舌、黄白铜臭,在宫中府中勾连不绝,就连一些方真修士也受到利诱,不惜受其驱驰,全然没了求道之心。我若修为大进,定要好好整治这些海商!”

    郭岱见楚玉鸿这副口吻,俨然将自己当成朝中大员一般。不过听他的意思,郭岱也明白为何他最初讨厌自己众人只盯着赏钱,估计是受海商势力增长所刺激了。

    “人嘛……总归是有逐利之心的,不是谁都能一心大道,总不能只喝西北风吧?”郭岱被楚玉鸿瞪了一眼,只好说道:“那你不也来了广阳府解除妖祸?按你这么说,也算是受海商驱使啊?”

    楚玉鸿一拍桌子,桌上茶杯震得跳起,听他说道:“你在胡说什么?难道为了制约海商,就放任妖祸不管了?”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那些所谓受到海商利诱的方真修士,未必全然就是为了黄白之物。”郭岱说道:“没必要贵义贱利吧?”

    “那等明早到了临漪城,你跟我在船头看看吧。”楚玉鸿言之凿凿地说道。

    两人站在船头上,其实看见的是不一样的风光。楚玉鸿认为自己除妖乃是义举,为所当为,造福百姓,自然坦荡受谢。而郭岱则觉得,妖祸消弭对百姓有利,自己出力得赏无可厚非,至于其利最终归属何人,这就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了。

    官船停泊在码头后,兵丁净街,知府老爷有车马来接。楚玉鸿不喜俗务,广阳知府也安排了清静馆舍以供下榻,郭岱自然也跟着楚玉鸿走。那十几口大箱子也被抬到府衙,由兵钉送。

    郭岱的三百两黄金装在一个木匣中,捧在怀里,模样略显滑稽。跟着楚玉鸿走了一段后,他转身问道:“你就这么搬着?不嫌重吗?”

    “习武之人,这点分量还不算什么。”郭岱有些无奈地说道:“可我这辈子也没拿过这么多钱。按照最初设想,我们五个人分二百两黄金,每人拿四十两。但是消耗呢?日常吃喝用度不说,刀剑兵刃要更换、衣甲要修补、内外药散要补充,还有各种零碎花销。如果受伤还要另外请医用药,客栈住店、出行车马,打听消息的人情交际,处处都要用钱。四十两金子是多,但还不至于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更何况穷家富路?现在我一个人拿三百两黄金,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处置。”

    “当初我听卢老三说要买船出海?四十两黄金就够了?”楚玉鸿问道。

    郭岱扯了扯嘴角:“卢老三的性子一向口无遮拦,兴许他还有些私藏,但如今人都死了,谁知道藏哪儿了。”

    “这样吧,你跟我来。”楚玉鸿思量一阵对郭岱言道,然后转道去往别处。

    两人来到一条清静街巷,周围都是大户人家的宅院,没有外面那些市集喧闹。沿街而入,来到一处院落之外,匾额上写着“广通钱庄”。

    门外站着两名青衣仆役,楚玉鸿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质令牌,上面带着星斗纹路。青衣仆役恭敬接过令牌,连忙将两人迎入钱庄。

    经过前院来到待客厅,仆役给两人上茶,钱庄掌柜拱手相迎,对楚玉鸿说道:“仙长驾临,不知有何吩咐?”

    楚玉鸿没有废话,抬手示意郭岱说道:“我这位朋友要在你广通钱庄存些钱财,我知道你们在各府都有驻点,甚至布局远达十万列岛。有我令牌作为担保,应该没问题吧?”

    “这是当然。”钱庄掌柜看向郭岱:“不知贵客要存储多少金银?本庄开具票据钱引,凭此前往各地广通钱庄皆可取用。百两黄金以上需提前三天预约。”

    “三百……不,二百九十两黄金。”郭岱试着问:“另外,能不能把十两黄金给我兑换成银两和铜钱?”

    “没问题。”钱庄掌柜没有丝毫拒绝,叫来伙计当面计量黄金,开具票据。并且将其中十两黄金换成银锭和铜钱,毕竟这些才是寻常市井交易所用。

    收好票据钱引,钱庄掌柜将两人送出门外,郭岱这才对楚玉鸿发问道:“你怎么知道有这种地方?”

    “广通钱庄其实是朝廷所设,中境妖祸后,各地民生动荡不安,税赋难征。朝廷干脆开设钱庄,便于商旅往来,调动各地货殖产业。广通钱庄不仅可以存钱,也可借贷。”楚玉鸿说道:“有我的担保,你也可以借钱。存贷息差,这是钱庄的生财之道。个中细节另有许多妙处,眼下就不跟你多说了。你好好保管自己的票据,要是丢失了,你可不好找回。”

    郭岱点头问道:“你的那枚令牌……如果不方便就不必说了。”

    楚玉鸿也没有隐瞒:“这是我璇玑门的令牌,外出弟子凭此表明身份。”

    郭岱发现楚玉鸿虽然很嫌弃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可他对世间通商趋利之道相当了解,什么海商、朝廷、广阳知府的明暗往来,说得头头是道。

    “你们璇玑门很有钱吗?”郭岱问道:“我看你似乎也不缺钱。”

    楚玉鸿看着郭岱的双眼,似乎要盯出些什么,然后才说道:“道法修行跟钱多钱少没必然关联,更不应受财色所惑。你今日所得黄白金银,说穿了无非几块铁石。我非是自命超凡,只不过用不着罢了。修为越深,越是明白钱财本质非是眼前金银。”

    “那本质是什么?”郭岱顺着话头问道。

    楚玉鸿一时语滞,但不见丝毫失态,直言道:“我尚在参悟途中……你如果没事了,那便回驿馆吧。”

    “我还要去铁匠铺,买把刀和换身衣甲。”郭岱说道。

    楚玉鸿来了兴致:“走,临漪城河西市集有刀剑行,我也想见识一下这市井气象。”

    两人沿河而行,城中两岸时刻有渡船,来到河西市后走了一段路,便能听见许多铁砧锻打的声响,隐约能感觉到炉火燥热传出。

    中境妖祸后,朝廷广招义勇,对民间兵甲限制大减。像临漪城这样的一府治所,自然有许多打造兵甲的店铺。放眼望去琳琅满目,各家各铺为争相较量,都陈列出最优秀的兵甲。路上可见有不少江湖武人,其中也有些修为不俗之辈。

    郭岱擅使刀剑,这倒不完全是罗霄宗的传承,而是师父范青个人造诣,加上郭岱这些年行走江湖的自我摸索。虽然不敢说是武学大家,但也算独树一帜了。

    而且与妖物厮杀不像比武,没机会拆解招式,拼得就是手眼身法。过去很多精妙招式变得全无用武之地,妖怪的要害也不一定跟人相似。

    除了一柄雁翎刀,郭岱还买了一幅飞刀囊,毕竟现在没有罗家兄弟在旁掩护了,远近都要靠自己担下。

    而衣甲则更为讲究些。郭岱不是军中陷阱的将士,不可能身披重甲去面对速度迅捷的妖怪。但面对妖物的獠牙利爪,单凭身法还是略嫌冒险。所以对他这种斩妖除怪的江湖人来说,最好的防身衣甲,要兼具坚韧、轻便、灵活,要是能抵御酸蚀火烧,甚至保暖防潮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能够打造此等防身衣甲的匠人,估计也不是寻常人等,郭岱在河西市集打听了一轮,才找到一家铺子。等他与楚玉鸿找到时,发现十几名大汉正围着铺子打砸叫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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