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仗剑独行

    雨下得越来越大，沉央越奔越快，莫步白早已不知所踪，但他仍自狂奔，足足奔出百余里，方才一头扑倒在地。醒来之时，雨已经停了，浑身剧痛无比，忽又听得身旁响着呜呜嘶吼声，猛一抬头，就见自己倒在一片树林里，身旁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尸体，也不知死了多久，乾阳照下，散发着熏人恶臭，一群野狗正在撕扯着那些尸体。

    见他苏醒，那群野狗丝毫不惊，其中最为壮硕的一只竟然裂着牙齿向他走来。这时，他胸口又猛地一痛，不由低下头去。得此机会，野狗腾地扑起，一口咬向他喉咙。沉央反手一掌打死野狗，按着胸口站起身，其余野狗竟也不逃走，嘶吼连连，齐齐向他扑去。

    沉央提起剑来，东一拍，西一拍，把这群野狗悉数拍死，然后拄着剑朝林中小溪走去。站在溪边一看，只见水中倒映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泥水与血水在左胸凝得碗大一片，背上仍然插着那柄长剑。

    他忍着痛楚，反过手去，把剑拔下来。拔剑一霎那，痛得他浑身直抖，险些晕死过去。他坐在溪边喘了几口气，又捧着那柄带血长剑发了一会呆，随后把剑扔入水中，艰难起身，朝树林外面走去。

    艳阳高照，方圆百里之内荒芜人烟，他独自一人行得几日，也不提气飞纵，也无目的方向。走走停停，饿了便喝上几口泉水，累了便就地一倒。

    这一日，他来到洛阳城外，浑浑噩噩便想入城，突见一队骑兵朝他奔来。奔得最快那名骑兵拿绳子来套他，他一把抓住绳子，猛力一扯，骑兵不由自住朝他飞来，他一剑刺入骑兵喉咙。其余骑兵大惊，要拿箭射他，他窜入骑兵群中，手起剑落，把二十几名骑兵悉数杀死。

    提着剑站在洛阳城外，他双眼茫然。正自发呆，城中又奔出大群骑兵，城墙上也腾腾飞起十几条人影，俱向他杀来。他心头一怒，拔剑一斩，剑气过处，人马俱碎，那十几条人影也如寒鸦惊散。他本想提剑杀净那些想要害他之人，突然觉察到几道磅礴气息正从城中逼来，转身便走。

    此后数日，他四下游走，每逢晨起，他便忘乎所以，分不清天地日月，也辨不得前尘过往，几同行尸走肉，旁人若想害他，便提剑杀个干净，豺狼野狗想要食他，也是一剑杀去。但逢日落月起，冷月洒下满野清光，他心神稍微一清，悠悠然记得自己是谁，奈何过往纷杂，断断续续，令他时忆时忘，痛苦不堪。

    又行两日，他仍在洛阳附近打转，蓬头垢面，形同乞丐。走得一阵，忽然觉得口渴，便提剑四寻，在一处无人村庄外寻得一条溪水，正要把头伸入水中，海饮一气，突听下游响起人声。他虽神志不清，但一身本领却犹胜以往，五识更是超乎常人。

    顺着溪水往下游走去，行不多时，便见七八个人坐在溪边，有人拿着水囊在溪中汲水，有人则在一边喝水，一边骂骂咧咧。就听这人骂道：“同为大燕效力，为何天地盟便高高居上，我们顺天盟却要俯仰鼻息？别的不说，只说天地盟占了宗圣宫山门，终日逍遥自在，为所欲为，好不快活。我们顺天盟却要替安禄山鞍前马后，干得尽是些不痛不快之事……”

    “说得正是，一个是天地盟，一个是顺天盟，大家都有一个天字，为何我们顺天盟便不如天地盟那般快活？”另一人接口道，神情极是不忿。

    “是啊，是啊，也不知安禄山是如何想得，天地盟助他夺了长安是不假，但若无我们顺天盟替他荡涤天下，那些正道中人又岂会服他？群起而攻之之下，他这大燕皇帝，怕是当不了几日，便要一命呜呼。可恨他不仅只奉漠北妖道为国师，更把终南山龙首俯仰之地给了天地盟。难道他不知，那本是我们盟主囊中之物么？”又一人大声道。

    听他这话，众人顿时神情激涌，纷纷流露出悻悻之色，一人怒道：“远得且不说，就说这次睢阳之战，若无我们顺天盟助他一臂之力，便是再给他十万精兵，也夺不得城。”

    “是啊，睢阳与洛阳近在咫尺，又是一座孤城，城中也只得几千守军，那群酒囊饭袋率着十万大军竟然攻了半年也没攻下，徒惹天下人笑话。若不是我们顺天盟，也不知几时，他才能拔得这根眼中钉，背上刺。依我看，安禄山这般昏庸，比之李蛮那老儿也丝毫不差，岂值我等替他效力？盟主早该一剑杀了他，自立为帝才是。”

    “呸，你当盟主媳做那劳什子皇帝么？在世人眼里，皇帝位极殊荣，了不起得很，但在我们盟主眼里，那又算得了甚么？”一名独眼人笑道。

    众人也笑，一人又道：“说起这次睢阳之战，那也是怪异得紧，听说去了几十人，却无一人回来。有人说，睢阳城外馒头山上有只恶鬼，把去得人都吃了。也有人说，是西华山的一帮女娃儿干得，也不知谁真谁假？”

    “恶鬼，天下哪有如此厉害得恶鬼？依我看定是……”

    众人议论纷纷，其中一人正要说出自己见解，突见远处奔来一人，顿即止装头。那人是从东北方向奔来，跃过小溪，落在众人面前，笑道：“诸位，可想出得一口恶气？”

    “甚么恶气，莫不是你龟儿子又祸害了那家女子？”独眼人笑骂。

    “老七是个色鬼不假，但如今这河南道上，哪还有良家女子让他祸害，便是想要祸害一个女鬼也是不易。”

    众人大笑起来。来人丝毫不恼，哈哈笑道：“女鬼再美老子也不祸害，老子只爱白白嫩嫩的小娘子，也只喜欢听她们惨叫，那才是痛快得紧。如今便有这般一个天生丽质的小娘子，诸位可要与我一道去祸害祸害？”

    独眼人朝来人看去，见来人一脸淫笑，他面上一冷，说道：“倘若你说得是往北三十里外那人，老子劝你打消这念头。我们不是他敌手，何况他又是天地盟中人。”

    “天地盟的人又如何？”

    来人嘿嘿一笑：“恁甚么天地盟的人便可逍遥自在，我们却要四处奔波？他的女人便碰不得么，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你不信也得信，那人在天地盟中也是有名号得人物。如今我们顺天盟尚未与天地盟撕破脸皮，万事需得忍耐。”独眼人沉声道。

    “忍耐，那要忍到几时？你忍得，我可忍不得。何况……”

    说到这里，来人顿了一顿，冷笑两声，续道：“何况今日那人并不在谷里，只得美人儿独守。倘若我等不去痛快，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众人顿时意动，他们久受天地盟欺凌，心中早存怨愤，便有一人道：“倘若他不在，那也算不得撕破脸皮。再说，我曾听得一个消息，听说他早已叛离了天地盟，只是天地盟迁去了终南山，无人与他计较罢了。那小娘皮再如何美丽，我也看不上眼，只是想出这一口恶气。”

    “是啊，树活是张皮，人活是口气，终日让天地盟压着，总有一天要憋死。”

    “出气，出气，这口气非出不可。”

    众人大嚷特嚷，纷纷要出得满腔恶气。独眼人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当下，一行九人朝东北方向奔去。沉央提着剑走出来，走到河边，把头埋入水中，喝了一肚子水，甩了甩头，大步跟去。

    这九人本领稀松寻常，自然觉察不到沉央蹑他们尾后。沉央浑浑噩噩，也不知为何要跟去，想跟便跟了。急行三十里，眼前突现一处山谷，谷中遍植梅树，凛冬未至，梅花未开。谷底有得茅屋三两间，屋前拦着篱笆，篱笆上爬满瓜藤，一只小狗在藤下窜来窜去。

    来到谷外，这九人并不敢大意，猫在树上细细一阵窥探。足足等了半炷香，那老七方才从树上跳下来，朝谷底摸去。其余八人也即跟上。沉央腾地一下落地，大摇大摆跟在九人身后，与他们只隔三十丈距离，但却无人能察觉得到。九人潜入谷中，穿过梅林，那老七突然顿步，藏在一株梅树背后，其余八人纷纷藏匿。

    沉央慢慢走到一株树后，歪头看去。

    这时，正中茅屋吱呀一声开了，从中走出一名女子，穿着朴素衣裳，扛着一柄锄头，虽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但却美丽异常。沉央听得前面九人气息急促，其中又以那老七气息最为混乱，他定眼看去，就见那老七直勾勾盯着女子，喉头不住起伏。

    女子推开篱笆墙，朝外面走来，那只小狗跟在她身后，一蹦一跳。突然，那狗朝着梅林吠了两声。女子一惊，朝梅林看来，众人忙即缩头缩脚。女子看了一会，见并无异样。那狗仍叫，她便将狗抱起，放在竹篮里，仍是朝梅林走来。

    梅林前方有片新田，田中泥土松得一半。女子把竹篮放下，挥起锄头锄地，锄头起落之时，露出皓腕如雪。沉央听得异声，偏头一看，只见那老七正目露淫笑，不住咽着口水。

    过了一会，躲在梅林中的九人见再无人出来，齐齐松得一口气，那老七哈哈一声笑，腾身而起，一把朝女子抓去。女子正在擦拭额头汗水，谁料祸从天降，直惊得目瞪口呆，哪里避得，眼见便要被一把拿个正着。那条小狗突然窜起，一口朝老七咬去。老七反手一拍，将小狗拍作肉泥，仍向女子拿去。

    女子猛然回神，挥起锄头砸去，竟然霍霍有声。那老七不虞她竟也有几分本领，一时不慎，险些被她砸中。忙一侧身避过，一掌拍在锄头上。女子拿捏不住，锄头脱手而飞，噌噌噌倒退数步。老七淫邪一笑，伸手朝女子胸口抓去。女子虽惊却不喊叫，唰地一下从腰上拔出一柄短剑，竟与老七斗将起来。那老七不想要她性命，颇有顾忌之下，一时半会竟奈何她不得。

    其余八人面面相窥，齐齐闪身出来，把女子团团围住。女子大吃一惊，但仍不呼叫，只把嘴唇咬得雪白，一剑又一剑杀向众人。

    “小娘皮当真美丽得紧，怕是九天仙女也比不过你。”

    “嘿嘿，睡了你，便是睡了仙女，也睡了菩萨。哈哈，你这般模样，怕是比之天地盟圣女也不差了，睡了你也是睡她。”

    “唉哟，小娘皮倒是有几分辣性，稍后，望你仍是这般娇辣才好。”

    九人围着女子戏耍，这个抬手格她一剑，格得她团团打转，那个扬手在她剑上一拍，拍得她东窜西窜。女子泪眼盈盈，自知今日难以幸免，惨然一笑，猛地一剑朝自己胸口扎去。

    “唉哟，你可死不得！”

    众人大惊，忙去夺她短剑，奈何均是慢得一步，眼见短剑便要入胸，一道劲气急射而来，噗地一声响，打中短剑，女子手中短剑脱手而飞，势犹不竭，扎向远处一株梅树，把那株梅树扎穿扎断，奔向远方。

    “谁？”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扭头看去。女子更惊，她唯恐受人凌辱，一心寻死保节，趁着众人不备，便向地上锄尖扑去，哪知此时眼前突然人影一晃，拦在她身前。她收不住势，一头撞中那人后背，被那人劲气反弹，跌倒在地。她抬头一看，就见身前站着一人，背影颀长，满头乱发，衣衫破破烂烂，腰上挂着一柄剑，那剑上也是污秽不堪，阵阵血腥气，臭气从这人身上剑上散出。

    来人正是沉央，他背对女子而立。

    “你是何人？”

    九人见他满脸污垢，身发臭气，自然认不出他来，只当他是个身怀本领的乞丐，当即将他围住。沉央漠然不语，他也不知为何要救这女子，只是随手为之。被九人围住，他也不惊，只淡淡看着九人，也不说话。

    九人与他对视，见他双目无神，便似傻子一般，但自己背心却不住发寒，腿脚也不听使唤，纷纷往后退去。待退出十丈外，九人才回过神来，心头既是骇然，又是汗颜。那老七是个色中饿鬼，自是不愿就此作罢，壮起胆子，一剑朝沉央刺去，同时叫道：“左右不过是个乞丐，杀了他便可痛快！”

    “杀了他便可痛快！”又一人叫道，朝沉央杀去。

    沉央一动不动，直到那老七剑尖已离他眉心三寸，才抬起手来，伸出两根手指头夹住剑尖。老七愣了一下，贯注玄气往前刺去，刺不进分毫，心头大骇，往回夺剑，奈何却蚁憾柱，那长剑便似长在沉央手指间一般，进也进不得，夺也不夺不得。这时，另一人也即杀到，沉央二指一折，折断老七剑尖，挥手一划，正中那人脖子，血水激射，那人捂着脖子却捂不住性命，仰天便倒。

    老七惊得魂飞天外，便想转身逃走。沉央一步欺到他身前，抬剑一刺，刺穿老七喉咙。眨眼之间便死两人，其余七人心胆俱裂，岂敢久留，向四面八方奔逃。沉央二话不说，大步急迈，追将上去，连刺七剑，杀得七人。

    女子眼皮还没眨下，沉央已然提着血淋长剑而回，他怔怔看了女子一会，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头顶浮云。女子见他杀人如割草，又不说话，四下里静得可怕，她心头怦怦乱跳，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