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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不安

    酸杏和茂林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茂林一溜烟儿地赶到公社,也就是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秘书杨贤德慢条斯理地听完茂林的汇报后,眼角闪过一丝儿不易察觉的光亮。

    杨贤德给茂林亲自倒上一杯水,还格外加了一小捏茶叶。他说道,别急,别急,说详细点儿。

    茂林就从牛得病开始说起,队里派人怎样救治,怎样护理。最后,牛又是怎样死掉的。他就跟讲故事似的,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茂林还自作聪明,想当然地加入了一些自己现锄诌乱编出来的场景和细节。杨贤德就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他还有意提了几个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细节问题,让茂林细细解释。如此这般,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杨贤德慢悠悠地打了个电话,通知兽医站的头儿,叫他安排一名工作人员去验看。

    等了半个多小时,兽医站站长老崔拎着一只脏兮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急匆匆地亲自赶来了。他说,站里的同志积极性很高,都主动要求去。但考虑到杏花村山高路远,来回太辛苦了,就自己亲自跑上一趟吧。

    杨贤德称赞道,还是老崔会当领导,干工作身先士卒,哪有干不出成绩来的。又说,你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赶这趟辛苦。我就陪你一块儿去吧X时也好有个伴儿。说着,他也找出一个崭新铮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来,把茶缸和笔记本一股脑儿地塞进去,率先跨出了公社大门。

    一直耗到了中午,仨人才来到了杏花村。此时,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围在西院里,眼巴巴地盼着他们的到来。

    酸杏大老远地望见杨贤德仨人的身影,就紧步迎上去,热切地打招呼,道辛苦。到了院子里,他指着地上已经开膛剥皮的牛,笑嘻嘻地说道,本想等领导来验看过了再剥的,又怕膛里馊了,就没来得及请示,先动手哩。

    杨贤德绷着脸道,老贺,不是我说你,这明明是违反制度的,是要犯错误的。虽是你大我些年纪,我可要重重批评你哦。

    酸杏“嘿嘿”地赔着笑,一连声地应道,是哩,是哩,我检讨,我检讨。

    老崔就上前,拽耳朵扒眼睛扯皮肉地察看牛的死因。过了半晌儿,他才道,是病死的呢?不是意外伤亡。

    这句话,引起了人群一阵耸动。人们都敬重地看着老崔,从心眼儿里感激这位胖乎乎的老头儿,觉得他是那么地亲切可人。要是他嘴里突然冒出句“意外死亡”的话,谁也别想吃牛肉喝牛汤了。

    酸杏咧开大嘴,一个劲儿地赞老崔的医道精。他说,不管牲口得了啥病症,只要老崔一到场,一准儿看个清清楚楚。这是全公社人公认的呢。

    接着,他就叫操刀的喜桂赶快割下几块肉和下货,先记在大队账面上,再送他家里去款待公社领导。叫茂林和振富按各家各户的人头儿分肉。他还不忘吩咐周遭的村人说,吃肉归吃肉,生产可不敢耽误哦。一会儿,公社领导还要到地里检查工作呐。

    说完,酸杏热热地谦让着杨贤德和老崔往自家里引。

    杨贤德推让道,咱们可不能吃这肉,都留给社员吃吧。老贺,俺们到你家里吃个便饭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随酸杏去了他家。

    酸杏女人本来也挤在人群里等着分肉的,见酸杏把公社领导往家里领,就有些暗自着急。家里可是拿不出啥样的好东西来招待领导呀。

    喜桂已经预先割下了几块肉,又把肝肺肠等下货割下几块,统统放进了酸枣扒牛草用的篮子里。他四下里喊道,婶子,婶子,你先回去招待领导,你家的肉我回头送去呀。

    酸杏女人把自己带来的篮子递给喜桂,挎着酸枣的篮子挤出人群。她一脸愁苦相地往家里走,迎头碰到木琴。她正抱着钟儿,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

    木琴先打招呼道,婶子,这么快就分好了。

    酸杏女人回道,哪儿吔,公社的人来验看牛,让你叔给领家去哩,要吃晌饭的。我正愁着拿啥儿款待哩,光吃这牛肉哪儿成哦。

    木琴接道,别急,我坐月子时还留有点儿鸡蛋和米面。现在出了月子,也用不着了。一会儿,我就送你家去。

    ——那哪儿成哦。你不吃,不是还有娃儿们呢。

    ——孩子多一口少一口的,见风还是疯长。这公社领导可不是天天都能来的。伺候好了,对咱村里有好处,各家各户也都跟着沾光呢。

    ——你是识大体的人呢?就比俺们看得长远。行,你就送去,先给救救急。等攒下了,立马还你。

    酸杏女人的步子顿时变得轻快起来。她与酸杏一行人前脚赶后脚地进了家门。酸杏的屋子也是一溜儿六间,一道低矮的院墙把院子分隔成东西两院。隔墙的正中开了一扇门,贯通了东西两个独立的院子。做饭的锅屋建在东院靠东墙的位置,两小间低矮的屋子,被烟火熏染得黑黢黢的。

    东院是酸杏两口子和闺女叶儿住的。西院里住着酸杏娘和大儿子国庆、二儿子人民、三儿子劳动。叶儿在家里排行老么,与京儿同岁,还是个不懂人世的毛孩芽儿。因了她最小,又是家里惟一一个女娃儿,大人们就看顾得多,也娇惯得多,便惹得三个儿子齐了心地嫉妒她。酸杏家里时不时地就传出叶儿略带夸张地哭喊声。哭声过后,他家紧闭的大门前,必定会聚着这仨儿毛头小子。一个个不是摸着头,就是护着腚,一脸的哭丧相和委屈样。

    东屋共三间,有隔墙把屋子分成里外间。西间是个暗间,是酸杏两口子居住的地方。东间是二间明间,靠东墙放着一张小床,是叶儿睡觉的地方。

    迎门靠北墙安放着八仙桌,就是两张一高一矮的方桌。大方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平常日用的东西。小方桌就是饭桌。平时不用了,把它推进大方桌下面。吃饭时,再把它拽出来。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着和谐主席的标准像,周围糊满了过年时买的年画。有大幅整张的表现工农兵劳动生产英姿的画面,有小幅连环的样板戏剧照,弄得四周黑灰的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与其他人家一样,酸杏家屋里也堆放着一些农家常用的家什及粮食,但归拢得整齐有序。桌面虽然油漆斑驳,却擦抹得不见一丝儿尘土油迹。屋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不见浮土草棒。

    酸杏家屋里屋外的设置安排,是当时那个地方村里人惯常的安排。唯有不同的,就是酸杏家里的女人统统秉承了老一辈人勤俭持家干净利落的好传统。

    杨贤德一行人一踏进院子,就称赞起这小院的整洁来。及到进了屋子,便连连赞叹酸杏家的干净利落。他“啧啧”地吧嗒着嘴说道,老崔你瞧瞧,老贺的家比咱公社家属院都整洁卫生。回去得叫镇上妇联主任领着那帮窝囊娘们儿来开个现翅,现趁好学学,看看一个山村人家是怎么搞卫生的。

    老崔连声附和道,是呀,是呀,是得好好学学呢。

    酸杏就谦虚地回道,学啥儿嘛。一个土老包子家,除了上工劳动,也就闲着没事。不捣鼓捣鼓这儿,还能有啥用哦。哪像镇上的领导们,一个个整日地都把心扑到了工作生产上,咋能有精力搞自家卫生呀。一边说着,一边把俩人让到了上位,自己坐在下位陪着喝茶吸烟。

    酸杏做梦也没想到,杨贤德和老崔会亲自来验看死牛。他本以为,茂林去领个一般工作人员来就行了。当时,他还担心,千万别招来太多的人,全村老少爷们可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头死瘦的牛肉下锅解馋呐。没成想,竟引来了平常想请都请不到的公社大干部。

    这杏花村本就偏僻,村子又松垮,集体更是穷得叮当乱响,连招待吃饭的地场都没有。公社干部不都大愿意到这儿落脚。今天竟不请自来了两位公社干部,而且还是跺跺脚全公社都要有感应的要害部门领导。这招待的事,便显得极为重要。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家里的确也拿不出啥好东西来招待。他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一直忐忑不安的。

    他几次借提水要茶的空当儿,偷空儿跑进锅屋里,催女人抓紧想法弄点儿好吃的,别光是除了牛肉还是牛肉的。女人就应着,不慌不忙地烧火炖汤。酸杏实在想不出女人会弄出啥样的好饭来,又不敢瞎想耽搁了时间。毕竟屋里还坐着两位重要客人等自己陪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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