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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能为力

    近几年来,李振书在杏花村地界上,可以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虽说他没有半根官毛加身,却比浑身长满官毛的酸杏、茂林之流说话还要硬气,做事还要打腰儿,在村人中的威望还要高出一帽头子。譬如,有人家要给娃崽儿选址建房,不先与村队打招呼,而是颠儿颠儿地跑到振书家,点头作揖地求他给好好选个地界。这时候,振书一般都会问一句,给干部讲了么。来人就回道,讲啥儿哩,你看好了再讲也不迟呀。他就笑道,还是讲的好哦。说罢笑罢,就与来人商讨哪儿哪儿的地界好,哪儿哪儿的地界一般。待到动工开挖地基时,又请了他去勘察方位、安排布局什么的。

    新房上梁苫顶时,振书也被请去,帮忙选定良辰吉日。他随身携带着一个脏得早已看不清什么颜色的提包,里面装着罗盘、纸笔等物件。房上的人们挥汗如雨地大干特干,他则找个阴凉地方坐来下,吸着烟,喝着茶,与房上的人搭腔谈笑。待到要上梁木了,他就掏出纸笔,书写新梁上的对子。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上梁大吉”等,叫人贴了上去,自己便完事大吉了。吃饭时,还要被让到上位,与村干部齐肩并坐。

    这一切,均因了振书是杏花村里最有学问最能识文断字的人。四方家的宅基选建,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村人没有什么远见卓识,注重的都是即得的现实利益。四方的风光日子,让人们眼热得连觉都睡不安稳。而这风光的背后,都是振书用他那高深的学识和神秘的智慧送来的。试想,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娃崽儿也能像四方那样出人头地成龙成凤呢。

    不过,振书并没有因此就翘起了尾巴。相反,他时时处处谨慎小心地对待着自己拥有的知识和村人的敬重。毕竟,这东西沾染了太多封建迷信的毒素。

    在外面,或有人恭维他的本事,他就连忙摆手,淡淡地说,自己不过是凭了经验,觉得这样安排顺眼舒心罢了,哪有啥说法哦。越是这样谦虚敷衍,越引得人们的敬意。都说,有本事的真人都是藏而不露的。越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反倒四处弄响儿听声儿,却连个屁也放不响。

    振书的学问不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他早年随父亲出门做小生意,为方便计,被送到山外的私塾里读了几天书。又不知在哪儿掏腾了两本勘察阴阳宅子的古书,叫《绘图阴宅大全》和《绘图阳宅大全》。凭了自己的钻研好学,才成就了他今天的满腹学识。

    振书生有三个儿子和三个闺女,都已成家立业了。三个闺女全部嫁到了山外较富裕的人家。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四季媳妇兰香生了四个儿女。大闺女叫春儿。三个儿子分别是夏至、秋分和冬至。三儿子四方媳妇金莲生有一双儿女,孙子斌斌和孙女文文。二儿子四喜是振书诸多儿女中最喜欢的一个,聪明务实,好动脑子,像极了小时候的他。只是四喜命不强,媳妇桂花一口气生了仨闺女,分别是等儿、盼儿和停儿。桂花在生了第三个闺女停儿后,本想停止生闺女改为生儿子了,竟然把怀孕的事也停止住了,时至今日也没能怀上孕。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生儿子的事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

    近几天来,振书的精神头儿大不如从前。书也不看,饭也懒咽,连觉也睡不踏实。他心里烦乱透了,却又不敢对外人讲,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四喜和四方都未透露一点儿口声。这既是丢人现眼的事,弄不好还要出人命呢。

    振书的烦闷心情,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小院里的氛围。几日来,院子里总是静悄悄地,没有了往日底气十足的高腔高调。女人也愁苦着脸,默无声响地进进出出,不再端坐门前招来附近的女人们摆场说笑了。振书明白,这样的事体,是万不能任由它继续发展下去的。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解决的好法子来。他想直接找四方,把事挑明了,让他注意着点儿,经常关顾着家里和自己的女人。犹豫再三,他就是觉得不妥,怕四方按不住气,会把事体弄得越糟。再说,兰香也不能确定金莲在与人轧活偷情,更不能认定就是喜桂。一切都是她一时的猜测罢了。但是,无风不起浪。不管咋样说,兰香还是金莲的亲嫂子,不会平白无故地给自家人脸上抹屎粪吧。

    他再一次把老婆叫到屋里,压低声音问道,兰香讲给你听的,真切么。是不是你听拧儿哩。

    女人低低的声音只够振书听见。她道,咋儿不真切哦。前些时候,天晚哩,她到四方家找鞋样儿。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像喜桂的声响。待敲了几下门,声就没了。进去一看,就金莲一个人在家。样子也怪怪的,像是做了啥亏心事似的。那几天,斌斌和文文不是住在咱家的么,她还能与鬼搭话呀。她俩人拌嘴闹架,也都因了这儿。兰香还想与福生家里的说说,让她给化解化解的。叫我赶忙拦下哩。除了四季,任鬼魂也不敢叫知晓哦。

    振书嘟囔道,是哩,是哩,任鬼魂也不敢讲哟。接着,他又叹了一声长气。

    之后,俩人相顾无言,愁苦已把俩人的老脸拽扯得如灰暗的冬瓜。

    兰香牵着秋分和冬至跨进了院子,把俩人吓了一大跳儿。俩人赶忙分身,各自随意找了个物件拿在手里,摆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振书还过分热情地叫着娃儿们的名字,问这儿道那儿的,以遮掩自己慌乱的神情。

    兰香生就的一双尖眼,早明白了俩人心思。她也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模样,在院子里瞎转悠了一圈,撂下娃崽儿,便匆匆地走了。

    振书老两口子互相瞅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木琴正在做晚饭。刚翻新的锅屋里冒出浓浓热气,又时时传出铲子磕碰铁锅的刺耳声响。福生抱着钟儿蹲坐在西院大门口上,在与酸枣拉呱。京儿身前背后地绕着转圈圈,独自一人玩着藏猫猫儿的游戏。

    兰香一步跨进了锅屋里。隔着热腾腾的热气,木琴还以为是福生进来了,便随口说道,你把饭菜给酸枣叔送过去,就回来吃饭。

    听到一声轻笑,木琴抬头见是兰香,就笑道,你咋悄没声地进来了。我还以为是福生呢。说罢,赶紧让座。

    兰香赶忙说道,你快忙你的呀。我待会儿再来吧。

    木琴猜她此时匆匆忙忙地找来,肯定有什么急事,就说,饭也做好了,让他爷们儿吃去。咱到堂屋里说话。

    随即,她把盛给酸枣的饭菜端到西院门口,又嘱咐福生、京儿去锅屋吃饭。她与兰香进了堂屋里坐下,又给倒了碗水。

    兰香竟然局促起来。她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时不知说啥好。

    木琴奇怪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见她还是不说话,木琴又一连声地问了几遍,兰香还是不说。木琴就有些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她追问道,到底什么事呀,快急死我了。

    兰香嘴角蠕动了半晌儿,犹犹豫豫地回道,早想跟你拉拉的。打上回和金莲打架时就想拉,总觉得不妥帖,就一直憋在了心里。这些日子,看见娃儿爷奶日夜受煎熬,还不准叫外人知晓,怕闹出大乱子来。那可是要闹出人命的呀。我就闷得慌,想给你说说,叫你帮着拿个主意,看咋弄才好,还不敢闹出事体来。

    兰香把自己听到和看到的前后过程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最后又诅咒发誓道,我不敢撒谎呢。要不,叫雷公今儿就打雷轰了我。说着,她竟激动地抽泣起来。

    木琴一时也没了话可讲。她相信兰香没有编话撒谎。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妯娌,她绝不会无中生有地往自家人身上泼这样的脏水。但是,这种事情处理起来,棘手得很。抓不到现行,没有证据,就是诬陷好人。罪过要大上了天,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一两人或一两家的事,很可能会波及到双方的家族本门。即便堵到了屋里抓到了床上,又能怎么办。

    兰香终于把憋闷在胸口里的话倾吐而出,心里轻松了不少。看见木琴一时默不作声,她的心又提溜到嗓子眼儿上了。她紧张地问道,你说咋办哦。这事也就娃儿他爷奶和娃儿他爹知晓,再就是你哩。他们见天儿不敢说不敢动,商量不出好法子。求你给拿个主意呀。

    木琴沉思了半晌儿,才道,这事情也别太急躁了。外人也插不得手,你也不好插手。要我看,还是让婶子找个妥当的时间,跟金莲说说话,沟通沟通,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真要是做出这等事,肯定是有原因的。像四方回家懒了,关顾得不够什么的。俩人间的事,你也知道的,不会说淡就淡了的。再者,这事千万声张不得。一定要暗里自家解决好,把俩人拆散不再来往就行了。别叫外人看了笑话,留了把柄啊。

    兰香一下子得了主意。她道,是哩,是哩,我这就给娃儿他奶讲去。说罢,连个“谢”字也不及说了,转身出门就直奔了振书家。

    这时,福生见兰香走了,就小声问木琴道,是为了四方家里的事吧。

    木琴警惕地问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四方家里的事。

    福生就笑,说,还瞒我哩。外面都有传言,说喜桂与四方家里的好上了。

    木琴随口回道,胡说,男爷们儿也跟女人似的胡扯老婆舌头,真不知羞臊。她随即岔开话题,问酸枣叔还在忧心伤神吗。

    福生说,是哩。自打牛死了,他就没心思生火煮饭,见天儿啃凉饼子喝冷水,精神头儿差哩。

    木琴道,你经常去宽慰宽慰他。这一个人过日子,总不是个办法。得想法再给他找个家口儿才行。

    福生高兴地道,好咧,我这就去跟他讲去,他的病根儿也就除哩。说罢,起身乐颠颠地往西院走去。

    木琴急道,别急呀,我也只是有个想法,哪儿就轻易找着了。

    福生似乎没有听清,匆忙的身影在大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京儿还在西院里疯狂,钟儿也在床上安静地睡了,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木琴回想着兰香和福生的话,心里直替金莲担忧。看来,这事不会这么轻易就能解决得了的,必定会有一场大乱等着呢。现在,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也无能为力。

    她想,等找个适当机会,必须跟金莲扯扯。不管她听与不听,还是要把其中的厉害冲突讲明了。让她自己掂量掂量,尽快了结了这档子事。毕竟自己在妇女中有了点儿威信,她们都把她当知心人待。她若出面讲说,或许金莲还能听得进去。时间拖长了,肯定要出事的。到那时,恐怕金莲的下场就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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