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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往事如烟

    静谧的深夜,整个城市似乎已经停歇。

    初春柔软的风吹过耳畔。廖一凡在夕阳西下的旷野站立,一个高大英朗的少年和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孩骑着马向他跑来,一路放声的欢笑:“一凡,你的马儿呢?丢啦?“

    还未来的及应声,眼前的少年被一个美国兵挟持着,一杆黑色冰冷的枪对准了他。少年放肆地冲他高声喊着:“开枪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白衣飘飘飘的女孩在他身后不停地颤抖。廖一凡艰难地举着手中的枪,他努力想看清那两张脸,感到痛苦而混乱,画面中的一切显得模糊凌乱,他不知身在何处。眼前的人如此熟悉、却如此遥远。迟疑许久的他似乎下定决心:“砰”的一声响,面前桀骜不驯的少年突然消失了,瞬间变得温润谦和,微笑着向他走来。廖一凡惊讶并惶恐地看到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孩瘫软在地上,血在她的白色裙子上晕染开来。他无所适从地抱头悲戚,泣不成声……

    刺耳的手机声在黑暗的屋子里毫无征兆地响起来,廖一凡瞬间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喂?廖一凡先生吗?这里是市八医院重症监护室,”电话那头一个典型的中年妇女的声音。“袁庆华先生突然出现心力衰竭。”

    廖一凡艰难地坐起来,他抚了下昏沉的头,强迫自己从刚才的混乱中清醒。几秒的沉默过后,他冷静地对电话那头说,“好的,我马上过来。”他飞步下床,冷水洗了下脸,衣着整齐地披上外套出了门。

    顺安公寓是申城市中心的一间高级服务式公寓,楼廊24小时保持灯明镜亮,楼下大堂窗明几净,在深夜的映衬下显得灯火辉煌。

    夜间管理员精神抖擞并礼貌地向他打招呼。虽是凌晨时分,廖一凡出门并不显一丝倦怠,身形挺拔消瘦,唇线明晰,一双漆黑的眼眸看人的时候透着专注与势在必得。此时他的嘴角微微一笑,向管理员点了点头。

    住在这个楼里的大多是外企高官和社会俗称的成功人士,作息不定。管理人员对于谁住哪楼哪户都已铭记在心,甚至有些常来常往的朋友他们都会认得。即使对待那些3、4岁的小孝他们都会尽力记住名字并热情地招呼。虽然偶尔也会发生与租户争执的事件,但他们心里都知道:这群人他们惹不起。

    这种深夜出门或是深夜回来的事情,早也是习以为常。

    廖一凡从大学毕业起就住在这里。

    管理处有不少人曾经私下猜测:“这地儿这么贵,这小子这么年轻就能住咱们楼里,我怎么看着怎么觉得他是个二代浪荡公子。“

    有人附和着,“就是,你看人家这高大帅气,再看这身板这气场,啧啧,绝对是从小拿大把银子熏陶出来的。“

    “是啊,全世界都知道,教育那就是家庭的事儿,我也帅我也聪明啊,爹妈没钱供,我不是一样初中毕业就得大老远地出来打工!”

    “你帅有个屁用啊,你看人家的帅配上西装那叫型男!你再帅,配个工作服那也只能叫保安”。

    “保安怎么了?我骄傲!”

    “别吵了”,有人好奇地问道:“哎,照理说,浪荡公子一般都住自己家吧?”

    “就是,就算不和父母住,人自己的别墅公寓也早有了吧,怎么还租个房子,怕家里人知道?”

    “难道是个狡兔三窟金屋藏娇的主儿”?

    “可我从没见廖先生带过女孩子来啊,你们见过吗”?

    一群人纷纷摇头:“没……”

    猜测客人的背景出处,是这群人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而廖一凡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是个很奇特的存在。

    初春的凌晨,乍暖还寒。

    廖一凡的黑色奔驰车在深夜一路向着市八医院急诊室疾驰。

    申城的夜色被永不灭的灯火照的通透,要不是细看,还瞧不见天边那一丝光亮,预示着黎明就要到来。

    凌晨四点。市八医院抢救室外长廊刺眼的白色灯光,让靠在走廊墙壁许久的廖一凡感到晕眩。虽是在医院这样有些凌乱的地方,他仍着修身黑色西装、精品袖口,发型纹丝不乱,看得出是多年自律养成的习惯。他的外表有种少年得志的意气奋发,而整个人的气场,却显得沉稳内敛,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仿的沧桑感。此刻的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和着沉静的面色望向那扇门。

    “谁是病人家属?”门开了,一位约摸40岁上下的医生喊了一声。

    “我是,”廖一凡上前一步。

    “我们尽力了,”医生摘下口罩道缓缓道,“病人现在还清醒,进去和他说几句话吧。”

    廖一凡沉默了几秒,没有说话,轻轻点了下头,走了进去。

    他坐在床边,看着姑父袁庆华的脸。那张脸慢慢地转向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袁庆华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凄苦之色。

    “我要去找你的姑妈了……”他轻轻地、慢慢地道出这句句子,“这辈子,我们活得小心翼翼……当年的事,我对你……是有歉意的。”

    “姑父,你们待我很好,当年的事不再提了,好么。”廖一凡言语平静,并不存一丝波澜。

    他不知道自己对于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感情。

    他曾经如此地恨过他:在他最需要亲情的时候,他的锋利言辞就像一把刀刻在他本已流血的心里,刨去了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依靠。姑妈去世后,他们只能在逢年过节时保持着不咸不淡、不远不近的交往。而今天,面对他即将离开,他似乎又有些不舍:因为从今天起,在这个世上,他就再没有一个叫做“亲人”的人了。

    “你父亲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把你托付给了我们。我们是小人物……习惯了谨小慎微,怕受牵连,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伤害了到了你……”病床上的人仍在努力地说着,仿佛这些话憋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机会,也仿佛知道了大限将至,所有一切都将放下。

    “十五年前你来到我们家的时候……你姑妈是真心欢喜的。可惜她身体不好,没过几年就走了……她走的时候还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待你,而现在想想,我们竟一点都没有为你做过些什么,这么多年来,其实倒都是你一直在照顾我们……”

    廖一凡沉默不语。眼前这个人,已是苍老无力、垂暮之年,他的眼神悲凉落寞,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气焰——

    十五年前的那个深夜,薛副官带着廖一凡到达申城,浑身零乱、风尘仆仆。

    面对的那一瞬,他看到了姑妈眼中的欣喜和心疼,还有姑父眼中的戒备……和厌恶。人生最初的15年,他是精神抖擞骑马打猎弹无虚发的廖小少,是那支曾经号称“地表最强特种部队”之一的总参谋长独生子。肮脏凌乱的样子,此生还是第一次。

    他对这份目光传递来的鄙夷十分敏感。他沉默地听着姑父姑妈的争吵——

    “我袁庆华一生行得端坐得正,不想有一个混杂在金三角边境地区的亲戚,更不想替一个毒贩子养孩子!”

    “什么叫毒贩子”!廖敏当着外人的面和老公翻了脸,“我弟弟是驻军边境的军官!”

    “你说是就是吧”,袁晓华依旧不咸不淡道,那意思谁都听得出来——“你说是就是吗”?

    “你什么意思?我们虽然从小分离,但好歹是亲姐弟,你是骂他还是我骂?”

    “他给我们惹了多*烦,到头来我还要替他养儿子?”

    “他已经不在了,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存点善心好吗?”

    “不在了,怎么死的?被谁杀的?缅甸军?国民党?解放军?雇佣军?还是美国人?他惹了谁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敢留这个孩子!”

    “孩子是无辜的,薛副官拼死拼活把孩子救出来,你是孩子的亲人啊,你像个男人吗!”

    ……

    薛副官看到此情此景怒火中烧,一个箭步上前目光凛冽地对着袁晓华道:“廖将军戎马一生,您城市人的眼光或许看不上,但与我而言,与我们国军93师而言,他可不是什么无名苟且之辈!” 在那一刻,他有种冲动想就带着廖一凡走,离开这个所谓的城市,哪怕天涯海角也总能活出一方天地。他是受了嘱托的,这样一个家庭是否能给廖一凡足够的庇护他实在没有信心。

    一个15岁的少年在一个从来没有生活过的大城市里若无依无靠将如何生存?自己岂不是有负廖将军临终嘱托?况且,他也委实对这个鼠目寸光自负清高的袁庆华没什么好感。

    可是,他有使命在身。与军人而言,狼烟的战场才是他的地盘,那踌战究竟缘于何由意欲何为,他必须要搞清楚。

    姑妈廖敏原本就心疼这个孩子,立即冲上来护住他,心焦地望着薛副官说,“没有勉强,真的没有任何勉强,我对弟弟的在天之灵发誓,我们一定会将他视如己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又笑着说道,“当年我父亲带着弟弟离开家的时候我还小,这辈子没能再见到他已经是遗憾了。我身体不好,我们俩半辈子了孤单二人,现在突然有了个孩子,开心还来不及呢,他姑父是开心糊涂了!”

    薛正亦看这个虽已不年轻却仍然端庄的妇女,觉得她也不像是信口开河糊弄他的样子,便也释然了,“如此,那就最好了,将他托付予您,廖将军也可以瞑目了。我还要赶回去,恕我不能久留。”

    他看了廖一凡一眼,有一丝不舍,随即郑重地对廖敏说道:“照顾好一凡!”说完,便大步流星的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那一晚,姑妈给他安顿好了房间,但他面对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蹲坐在窗台边,固执地望着天空,就这样望了整整一夜。

    此时此刻,廖一凡低下头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仿佛在强迫自己:一切早已时过境迁。十五年过去了,他已然成为了这个城市里一个最普通的人。十五年前在那个最靠近金三角的中国边境村庄里,那些战火纷飞的人和事、那片见不得阳光的黑暗森林、那些凝固的鲜血、和那些血雨腥风中仅存的情谊,早已从他的生命中远去了。

    “一凡”,一阵沉默之后,病床上的那个人迟疑地问道:“你,能原谅我吗?”

    “姑父,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我是真心地,感谢你们收养了我,给了我新的人生。”廖一凡安慰似地抓住袁庆华的手,慢慢地道出这句话。

    瞬时,对面的那张脸浮现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眨了眨眼,呼出一口气,监视器的心跳指针“嘟”的变成了一条直线。门打开,冲进来几个医生护士,廖一凡轻轻退出门去。

    他在走廊上静默等待。在这样一个生离死别的空间里,嚎啕大哭的悲怆、撕心裂肺的叫喊,也许更适合离别。而他,如此的平静,平静到几乎他自己都产生了怀疑。他知道,这一面过后,他们就阴阳两隔。那些后事之类的凡尘规矩,他也自会委托专业公司去操作。他甚至想到:姑父还有他算作一个亲人,而他习惯了孤身一人,倘若有天突遭不测,谁又将来为他办理身后事呢?

    电话铃声又再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看了看表,快5点了,但能让周斌这么早来电的,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周斌,怎么了?”

    “老大”,电话里的人有些焦急地说道:“旭日乳业的那个项目,好像也出了点问题,据说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给的价比我们的估值多10%”。

    “消息渠道可靠吗?”

    “可靠”,周斌飞快地说道,“你知道的,这几个月,你在泡他们老大的时候,我可一直没闲着地在泡他秘书啊……哎这些先不说了,我和几个分析员忙了一整晚,根据那个新的估值重新做了份分析报表,算起来的话,内部回报率并不高。但越是如此,说明对方越是势在必得,就是砸也要把它砸下来!”

    廖一凡一皱眉,“杀出的是哪一家?什么背景?”

    “KC Capital”。

    “又是KC Capital?“

    “对!我正在确认,这家基金死活都没有披露过背后的投资人,但是财大气粗到令人发指。我们的项目妈的几天之内被他们抢了两个,而且据说他们想插手的项目,没一个漏掉的。人家这种人打德州扑克的方式,一旦亮牌就从没输过!”

    廖一凡沉思了一下,声音冷静如水,对电话那头道:“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到办公室,你把新的分析报告现在就发给我。另外:今天之内必须想办法查清楚KC Capital新上任的这个大中华区老大,任何关于这个人的背景资料能找到的全都给我找出来”。

    清晨的市八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上,这几句话的回声听上去显得格外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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