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七)
妙华想了很久那个问题,拓跋逸到底有什么好?思量的结果是,除了此次的不告而别,他哪里都好。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虽然带着清冷的疏离,但还是一下子就闯入到了自己的心中。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俊逸秀颀,皎然如月,身上不带半丝红尘浊气。那时候她觉得被他偶然一顾都是一种奢望。可是他偏偏对她伸出了手,马车上的人虽然依旧清冷,但那双手却是有温度的,和煦如春暖,触上的刹那,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从心口蹦了出来。再后来,她得以与他朝夕相处,没人知道那是怎样如梦似幻的欢喜,就像是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她小心翼翼,生怕梦醒之后,才发现黄粱已熟,万事成空。
她那样爱他,从来都是带着仰望的姿态,从来都不计较他会不会回报。所以他离开,她固然伤心,但是还存着几近卑微的侥幸。
他们不明白,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宫里人的爱中都带着算计,权衡利弊,你来我往。可是她不同,她的爱带着礼佛一般的虔诚。别说他给予了回应,就算没有,她也会一直爱下去。一目永恒,万世无悔。
佛经里说,人生七苦,她所受的便是痴之苦,是放不下之苦。或许这便是一种执念,佛门中人最不该有执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是知道她这么多年的佛经全部都白听了,法师会不会很失望?
她很想念法师,自从入宫,再未见过她。即使先帝的丧仪之上,仍未有她诵经的身影。妙华对拓跋适提过几次,但他都没有理会。
等的人没有出现,不想见的人却来了宫中。
自她入宫,沈云礼紧守着外臣与宫内不得私自来往的禁令,一次也没有看过她。父女情感本就疏淡,她也没有期待过他能来。可是今日他却骤然来了,相必也不会是他自己的意思。
妙华吩咐雁书上了茶,自己却垂目不言。久未相见,沈云礼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举止文雅,慢条斯理,甚至有些做作的南人做派。或许也是尴尬,至亲之间却无半点熟稔亲密的感觉,彼此都不言语,气氛微冷。
妙华入宫之后,别的本事不敢说,但端稳相持的本事却修炼的炉火纯青。只要对方不开口,她连衣袂都会纹丝不动,更别说表情会有什么变化。
看到她始终盯着眼前的茶盏,老僧入定的样子,沈云礼只好先开了口:“此茶清香淡雅,不似凡品,却不知是哪一种?”
这个话题切入点倒是有意思,只是妙华连头都没有抬,道:“我对茶没有研究,相必是浣瑾选的吧!阿耶觉得好,一会儿让她包一些带回去。”
他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妙华的回答似乎也并不失礼。气氛尴尬,沈云礼只有咳了两声,继续话题:“阿耶总担心你在宫中受委屈,如今看来,我儿福泽深厚,圣上眷顾,佛祖庇佑!”
明明是很亲切的话语,可妙华却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那时无论被丢弃在佛寺多久,她都会希望阿耶能将她接回府中。就算他的形象多么模糊,她都会在梦中看到他慈爱的笑容。可是她在长大,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对她除了冷漠,还有一次又一次的利用。这次他来之前,妙华或许还有一丝期待,但是当她已经猜出了对方的目的时,那最后的温情也彻底变得冰凉。
妙华抬起头,浅浅挤出了一个笑容。她的眸子依旧乌黑明亮,但早已不同以前。那时候是清纯无垢,现在是清冽迫人,仿佛一眼便能洞察人心。
“阿耶说的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她问。
沈云礼滞了一下,勉强笑了笑:“自然是今上!”
“今上待我甚厚,无以为报,实在应该以身相许,对吗?”妙华的声音有些锐利,就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她是没有耐心在兜圈子了,所有人都在逼迫她,她有些倦。这些话不该由一个父亲去说,尤其是一个没有付过责任的父亲。
“莲奴……”除了叫一声她的名字,沈云礼还真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他抬眼打量了片刻这个已有近一年未见的女儿,再确认了她并没有愠怒的情绪后,才继续,“若是你没有入宫,阿耶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落入此地。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是不缺的。可是莲奴,你已经是女官了,想要出宫难上加难。与其这样终老一生,还不如另做打算,或许有更好的前程!”
就算装作心如铁石,还是免不了被他的话伤害。妙华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刺痛起来,她忽然灰心失望,忽然想要大哭一场。
用了一个无力的调子,她问:“这样说起来,我倒是想问阿耶,当初我是因为什么入了宫?”
发觉对方脸色难堪,她又问:“我做了皇妃究竟是自己有更好的前程,还是阿耶会有更好的前程?”
她冷笑连连,不依不饶:“或者是司徒府?新帝刚立,贺娄家就这般迫不及待的想要站队表忠心了吗?”
沈云礼紧紧捏着茶盏,神情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东西打落在地。茶盏四碎,清脆有力,雁书等人皆惊惧不安,不知该做什么。
“莲奴,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还有半分为人子女的恭敬孝顺。这般疾言厉色地质问父亲,就是宫中学会的礼仪?!”
知他不过是被说中了所思所想而恼羞成怒。妙华平静如水,略微扫了眼狼藉的地面,语气不耐:“阿耶何须恼怒,我人就在这里,没本事触怒天颜。你们想如何便如何,不要与我商量了。若要强人所难,还要人心甘情愿,这要求太高,恕我做不到。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不敢拂逆!”
沈云礼知她倔强执拗,却不知她能倔到这样地步。今日无功而返,也不能和圣上好好交待了,只能咬着牙警告:“你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但是若做了出格的事连累全家,别怪我……”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威胁她的,无奈甩了甩衣袖,轻飘飘扔了一句,“好自为之!”
妙华心如死灰,惨然一笑:“放心吧,自裁会落入阿鼻地狱的,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