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五)
敦煌城即使过了年关,仍旧寒意深重,冰天雪地。
拓拔逸近来身体很不好,自那日他接到了洛阳的一封书信后,便将自己关了起来,再出来之后就是一派颓然,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战事胶着,心情阴郁,又感染了风寒。他终日里待在府中,深居简出,一向俊逸好看的容貌也消瘦清减了许多,短短数日便憔悴的不成样子。亲近之人多能猜到原因,但是任谁也不敢去劝解。
苍灵先生知晓他重情重义,却不想他如此深情又执着,不免担忧非常。所幸,冬日草木枯黄,粮草不济,羌人和吐谷浑人也都收敛了许多,不敢贸然进犯。
凉州如今的局势很不乐观,不仅腹背受敌,难以应对,而且经济也陷入困顿之中。敦煌地处丝路咽喉之处,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便是往来商旅贸易。可是由于中原连年战乱不休,西域也兵祸连连,近些年往来其间的商队便是寥寥可数。钱财不济,便无力去招兵买马,扩充军队,所以这几场战事都是已失败告终的。眼下的凉州军都是拓跋逸的心腹,自然忠诚勇敢,只是长此以往,怕是难以为继。
拓跋逸知道眼前的困境,也想过和朝廷和解的主意,只是每当他拿起那封来自于妙华的书信时,总觉得一口气横亘在心口,无论如何也纾解不了。
他的女郎,如今已是拓跋适的充华了。就算以往有过种种传言和消息,但是事实没有尘埃落定,他心里还是存在着可怜又卑微的侥幸。多少次梦中,她就站在一片荷华之中,对着他灿然的笑。她软软糯糯的唤着自己“璧郎”,将小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满面羞红。任是他再唤,她也始终不肯抬头。午夜梦回,他总是一身的冷汗,于是再也无法睡去。若是当时带她走,该多好!她此时一定躺在自己身边,唇角带着甜美的笑容。而此时,她只会在拓跋适的身边,软玉温存。不像自己,衾冷枕寒,孤寂无边。
他一直过得淡泊不争,直到遇上她,才有了自己的执念。余生岁月漫长,只怕唯有春秋更替,再无暮暮朝朝。他的心头是无垠的恨意,他从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那个人害死了自己的阿耶,毁掉了自己本该安逸的人生,如今连他的妙华也抢走了。拓跋逸的胸口叫嚣着绞痛和愤懑,他抓着衣襟,将指深深地嵌入了肉中。终有一日,他会将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哪怕再多艰难,哪怕经过再久的时间……
明月如霜,风声哀婉。拓跋逸清隽的眉眼里,隐忍着苦痛又决绝的神色。那出迸发的光芒,闪亮如大漠的寒星。下一瞬,宝剑出鞘,道道剑痕划破夜的静谧,直到面前的屏风已经千零万落,伤痕斑驳。他丢了剑,混合着汗珠和泪珠的容颜,像一尊暗夜的修罗。
第二日,那个冷静自持,沉稳有度的清河王又回来了。他出现在了督军帐前,碧衣如晴空漫漫,鬓发如苍山墨染。浅浅一笑,说不出的从容优雅,谈吐之间,自有飞扬的神采。
他的出现,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不需做什么,就足够让凉州军士气大振。
苍灵先生发现,他的眼神中恢复了奕奕的神采,又多了几分坚定的力量,这才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清河王。
大帐之中,只有心腹人在侧,都向他询问接下来的应对之法。凉州夹杂在各方势力之中,动辄便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拓跋逸看了看苍灵先生,与他有短暂的眼神交换后,将妙华的书信交给了他。苍灵看过之后,又传给了其他人去看。拓跋逸望着那张素笺,看着它在大家的手中传阅流转,唇角带着紧绷的悲凉。
曾几何时,那带着檀香气息的书信,那信上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都是他最想看到的东西。鸿雁传书,传得何止是一封信,更多的是她的绵绵情意,是连绵如春水般的牵挂和思念。他将一封封都揣在了胸口的地方,感受着跨越千里的温情。可是这一封,除了字是她的,再也看不到属于她的痕迹。她用婉转的语调劝着自己降服朝廷,一次又一次地强调着她如今的身份和他们的处境。那样的得体,那样的理智,那样的……无情!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像一把刀,一下下地割着他心口的肉。他甚至可以想到,拓跋适是如何半抱着她,牵引着她的手写下了这样一封劝降之书。
不过片刻的怔忡,他已恢复了端严,对底下道:“大家以为如何?”
持着不同观点的人立刻开始了烦躁的争论,有人说,该顺承朝廷之意归顺,毕竟名义上他们是兄弟,拓跋适不会过于为难,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有人说,凉州能有如今之势,早以深深为朝廷忌惮,若轻易回去,必然会被拓跋适剪除。还有人说可假意归附,再徐徐图之……
拓跋逸看向苍灵先生,他就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不言不语,表情也只是淡淡的,苍老的容颜之上写满了与己无关的沉着淡定。拓跋逸的眼神愈发清亮,他想这个人也和自己一样,心中早就有了成算。
待到众人离开后,拓跋逸将苍灵先生留了下来。颇为诚恳恭敬地问:“不知先生的主意为何?可否教我。”
而苍灵先生只是幽微一笑,看向拓跋逸,语调轻松:“殿下如此客气,依老朽愚见,殿下早就有了主意吧。不妨说出来听听,看看咱们之间是否不谋而合?”
拓跋逸早就知道,苍灵先生极善攻心,自有看破他人所思只能。所以也没有再兜绕圈子,微微眯了眯眸子,缓缓开口:“既然拓跋适让莲奴给我写这些,一是为了试探,而是为了刺激。他自己也腹背受敌,却不肯纡尊降贵的承认,单准备让我放低姿态回宫为他驱使。待到一切祸患平定,他自不会留下我的性命。所以,咱们首先要做的便是将计就计。”
“殿下预备如何做?”苍灵先生不得不佩服拓跋逸的聪明颖悟,他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睿智。
“既然深受刺激,那便应该重病不起……就像之前一样!”说起那件事,拓跋逸至今眼中仍有哀伤,若不是那次装病不起,他不会顺利逃离洛阳,当然,他也不会就此失去妙华。仿佛带着轻微的叹息,语调也不如之前一般沉着激昂,“给朝廷示弱,争韧谈的机会。然后……”
他未说完,苍灵先生已经接过话来:“自然不能归降,一边和谈,一边抓紧时间将羌人和吐谷浑一举拿下,荡平西垂。”
他们之间的默契,很多时候比相处了半生的人都要充分。
拓跋逸点了点头:“西边的祸患一除,咱们便真正有了不可小觑的力量。倒是,便不是由他说了算了。”
“那……幽州的李惟?”苍灵问。
“我拓跋氏的江山,还轮不到外人作祟。待到平定了西边,自然要除掉他。”拓跋逸的声音斩钉截铁,仿佛冬日的冰凌脆响。
苍灵却摇了摇头:“殿下错了,你真正的对手是洛阳的那位,而不是什么幽州的李惟。那个人心思深不可测,随时会留其他招数对付你。更何况战场毕竟凶险,一路征讨或许可以增加自己的力量,或许还会衰弱力量。若是殿下和李惟难分胜负,难保不会让那个人坐收渔人之利。这恐怕也是他的计谋之一。以老朽看,与李惟联合才是正道,待到殿下大权一统,再去扫除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日影之下,苍灵先生的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拓跋逸略微思忖了片刻后,认同的点了点头。
待到大权在握……拓跋适,你便将抢走的东西都还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