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九)
今夜看来是无法安眠了,拓跋适似乎也没有要睡的意思。沈妙华困在他的怀中,不安地看着他在烛火中跳跃的眸光。他如今肯说这些,想必是没有打算惩罚自己,只是刘瞻他们……
他似乎猜中了她心中所想,轻哼了一声,道:“自顾不暇,还想着去救别人。阿妙果然是佛门出身,慈悲的很呢……”不是听不出对方的讽刺之意,但是此时人在矮檐,只有硬着头皮道:“圣上,刘瞻全是听了妾的命令,不得不从……至于阿蘅,她更是无辜……”
“是么?”拓跋适的手停在了妙华的颊边,缱绻地摩挲着,“阿妙打算一力承担吗?只是……此时怕是迟了!”
他说迟了……妙华一惊,睁着大大的眼睛,惶恐地看了一眼他,重复了一遍:“迟了……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朕之前已经吩咐过,若有敢救李氏者,格杀勿论!”没有理会妙华瞬间惨白的脸色,他指了指外间,继续道,“只怕此时子展已经去办了!”
妙华的反应如他料想到的一般剧烈,她猛然推开了他,衣冠不整便准备往外冲去。这才像她,张牙舞爪的,鲜活生动的,绝不是那个低眉顺目将自己的本性都掩藏起来的,寻常的深宫女子。
拓跋适将她拦腰抱住,低语:“你冲出去,只会被别人认为是疯魔了,丝毫起不到作用。”
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们都是受了我的连累,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
“不过是几个奴婢罢了!”他低吼一声。
“不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人性命会下地狱的!”她也回了一句嘶喊,通知不住的泪如雨下。
在这乱世之中,人命本就是如草芥一般,更何况是几个奴婢。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人会皱一皱眉。宫中之人浸淫于权势挣扎中,早就冷漠冰冷的不近人情,杀人不眨眼,害人不痛心。可是她却是佛寺中生长起来的,与这个世道有着格格不入的温情,对一草一木都心存怜悯,为了别人会舍弃自己的利益。
拓跋适有些心软,毕竟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独属于妙华的柔软善良,是他很早就失去的,怎么也捡不回来的美好。
“圣上,我求你!”她看到他的态度有些犹疑,便不再苦苦挣扎,而是可怜兮兮地攥着他的衣袖,哀求着。
“三次。”拓跋适伸出了手指,忽然对妙华道。妙华尚不明就里,他的唇便落在了她的额上,声音低哑:“初进宫时,你让朕饶了你身边那两个胡言乱语的丫头,这是第一次。后来,你在天禄阁当值睡着,求朕不要说出去,此是第二次。如今,你又在求朕,便是第三次了。”
“明日侍寝,莫要再拒绝!朕会放了刘瞻他们,只是李慕蘅,朕还是不会放,除非李惟投降。阿妙,你也不要去想着救她,好好待在朕身边吧!”他此时已经没有了怒气,眼里的冷意也被温柔取代。言及此处,想必也是做了极大的妥协,一双浅茶色的眸子只是盯着她,眼波中光华流转,缱绻万千。
想到了刘瞻的忠心耿耿,想起了慕蘅的温柔细腻,想起了那么多条性命就等着自己的一个点头。她的心灰败一片,雾气蒙蒙的眼眸对上了拓跋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她想说什么,却像是被捏住了嗓子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咙干涩燥热,胸膛郁郁发慌,心口绞疼。她只是一个单纯不过的小女郎,一心只想着和心爱的人一起,平安度日。究竟是什么原因落到了这一步,命运这双翻云覆雨的手一路推着她向前走,她自己都不知道被谁逼迫,才有了如今的无可奈何。
见她仍是犹疑,他霸道地将她揽在怀中,强迫她看着自己。他的大掌落在了她穿着清凉的肩头,那样的温度让妙华瑟缩了一下。
“天色还早,朕陪你过去看看!”说罢,他没有待妙华回应,便吩咐外间之人进来侍候她梳妆更衣。
栖霜殿是内宫北面的一处废旧宫室,相传自前朝开始,犯了错的妃嫔宫婢便会被关到那里,劳作至死。慕蘅身份特殊,不宜关在大理寺,拓跋适便将她关在那里,少有人知。妙华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从齐衍之口中套出消息的。黑夜仿佛猛兽的口,要将世间的一切吞入腹中。宫人们打着灯笼,晕黄的光像是萤火一般微弱,在他们身前和身后飘荡。她跟在拓跋适的身后,走过长长的永巷,间或有凄厉的叫喊声划破夜空,让她有些胆寒。前方的人忽然伸出了手,将她的手放在了掌心之中。
“这里……?”她问。
“便是外面的人说的‘冷宫’了!”他的声音响在夜空之中,带着初春的寒气。
她侧耳细听,有女子的歌声幽幽传来,声音尖细,时远时近:“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是《长门赋》……”妙华在天禄阁时,读了不少的前朝书籍,一听便知是大文豪司马相如为汉孝武皇帝的废后陈氏所写的东西。当时读时只是觉得幽怨可怜,如今听人夜半歌声,才觉得入骨的绝望悲伤。
“先皇喜欢汉人文章,后宫里也多有汉人才女,想必是吧!”陆明随在拓跋适身后,见妙华好奇,窥了窥拓跋适的脸色,出言解释道。
“真可怜!”她自语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裾,忍不住的悲悯。
“宠极万千荣华,辱极尘泥轻贱,这是宫中最寻常不过的事。阿妙,朕希望你在朕身边,永远活得花团锦簇!”他一字一句,似无情,似深情,他的眸光在暗夜之中冷冽如寒池中的水一般,回眸看着她。
沈妙华微微一怔,半天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警告自己,乖顺一些。和那些深宫的妇人们一般,围绕在他的周围,为了一些稀薄的恩宠耗尽一生。宁可在灯火辉煌中委曲求全的活,也别在这冷宫之中疯癫狂悖的死去。
他已经为她衙了路,何必要执着地问她。若是可以选,她宁可在伽蓝之中孤独的过一生,她宁可自己从没有见过拓跋逸,如此便不会再有后来的种种纠葛委屈。
苦涩一笑,她似乎没有回答他的话:“阿娇若知道有长门之恨,当初便不会选择金屋之宠。所有后来的孽,逃不开当时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