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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五)

    妙华回到殿中时,宴席已经过半。酒风吹得人微醺,许多人已经醉意阑珊,斜倚曼坐的样子,全然不似方才的拘谨有理。乐声靡靡,舞姿妖娆,媚眼在席间横飞,有几个官员敞着衣襟,竟有些微微失态。可是素色的身影依旧坐得挺直,他如月皎然,如月孤清。看她进来,垂下了眸,如不是忽然因颤抖而倾洒的酒盏,她以为他全然看不到她的存在。

    妙华咬着下唇,强迫着自己步生莲花般,向着上首一瞬不瞬盯着她入殿的拓跋适走去。他此时浅茶色的双眸中已染满了酒气,看到她时,唇角浮出了一个类似于喜悦的笑容。对着她勾了勾指,然后不顾众人在场,一把将走至身边的她拉到了怀中。他的指摩挲着她的脸,用温柔的声调道:“不是不舒服么,如何又回来了?”妙华强忍着颤抖和羞惭,勉强笑着,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传入众人的耳朵:“妾怕自己一走,圣上只留心了殿内的春光明媚,将对妾的承诺都忘了。”

    这句话,三分娇嗔,三分任性,还有三分无理。后宫佳丽都在,宗室官员也在。一时殿内极静,似乎都等待着拓跋适的回答。有些妃嫔甚至都气红了脸,期待着拓跋适对她的责罚。

    然而,那个平素威严清冷的天子,却捏了捏她的鼻子。对着下首沉默恭敬的沈云礼道:“沈卿,你家的女郎,真是个妖女,朕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可得帮帮朕啊!”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内容,宠溺极了的态度……沈云礼一时不知如何去答,半晌,讷讷道:“臣……娘娘年岁尚小,圣上莫怪!”君臣有别,纵然是自家女儿,他也不敢僭越管束,但是也不敢完全由着她的性子胡闹,只好这样答。

    天子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杀伐决断,威严无限,极少与臣下开玩笑。而沈云礼也是个谨慎小心之人,判断不出天子之意,隐隐有些不安。

    忽然,皇帝的大笑声响彻大殿,道:“朕如何会怪她,沈卿多虑了。她如今为朕绵延子嗣,最是劳苦功高,依朕看,你这个做外祖父的也该重赏。朕封你为中书侍郎,如何?”

    殿内更安静了……

    封赏官员不算大事,可是这么重要的官职升迁调动却关乎社稷。从来都是别人举荐,经中书省拟诏,门下仕准,圣上首肯,下达尚书省执行的复杂过程。如何就在宴席之上,以玩笑之姿说出。莫说别人,就连沈云礼本人都蒙住了。在反应过来后,他重重叩首,连连请辞,表示不敢领受。

    拓跋适将脸转过来,看着妙华,说:“阿妙,你阿耶不肯受,朕该如何?”

    拓跋适从来都是个让妙华猜不透的人。他心思极深,满心都是算计,谁知道此时说出这些又有何意。她不会认为这就是单纯的爱屋及乌,他不是昏君,将后宫和前朝分得清清楚楚。

    思及此处,妙华嫣然一笑,明眸妩媚:“圣上又和妾说笑了,妾自幼长在寺中,哪里分得清楚那些官职啊,更何况阿耶自有想法,如何会听妾的。”

    一句话,不仅将自己和此事撇了个干净,甚至还将她和沈云礼的关系都刻意疏远了。

    拓跋适微微沉眸,又对一直不言不语的拓拔逸问道:“九弟的意思呢?”

    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妙华一抖,悄悄用余光去看。

    拓拔逸放下了手中的酒盏,浅笑,一派从容。他的声音清冷,仿佛玉石相碰般琤琤悦耳,语调不徐不疾:“圣上自有识人之明,臣下何敢置喙。”

    “哦?九弟也认为沈卿合适?”拓跋适声音微扬,满殿目光都集中在了谪仙一般的拓拔逸身上。他的目光明澈高远,丝毫不因圣上的言语变化而有任何或惶恐或慌乱或骄矜之态。

    “臣久居边塞,对朝中人事了解不多,圣上问臣却是问错人了!”他仍带着笑意回答道。

    拓跋适的视线扫过众人,片刻才道:“九弟可是出了名的大贤之人,听闻有人评价说‘与清河王交谈,如饮美酒,让人沉醉’。今日一听,果然沉稳优雅,言语之间,天衣无缝啊!”

    这是一句赞扬,可是到处都充满着诡异。朝臣不得与诸王相交甚密,是朝廷的禁令。拓拔逸风姿出众,贤名远播,自然有无数大臣心向往之,看来此事又触了圣上的忌讳,朝臣不免心惊,低头无人敢言语。妙华亦是不安,她暗中窥着拓跋适的眼色,刚忍不住要出声,却被浣瑾死死按住了衣袂。此时她一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按耐住自己的焦急不安,等待着拓拔逸的回答。

    然而,他却许久未言,只是俯首下拜。在众人都以为他要为自己辩解时,慢慢说道:“臣一介武夫,只懂打仗,如何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拓跋适的眼睛微微眯起,过了片刻,从喉间传出了低沉的笑意:“九弟何必自谦,你是国之肱骨,幽州的反贼,还要倚仗你呢!诸位举杯,让我们预祝清河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举歼灭幽州反贼!”

    众人听言,纷纷举杯而起,气氛终于又热闹起来。被大家寄予厚望的拓拔逸,亦举杯回敬,然而倒映在杯盏中的眸光,却闪着凌冽的寒意。

    妙华的指尖冰凉苍白,她吸了吸自己发酸的鼻子,一仰头,准备将酒一饮而尽。然而,一双有力的手却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随即响在耳边:“有身子的人还饮酒,该罚!”

    她一怔,看着他握紧了自己的腕,将她手中的酒尽数洒在了地上。

    倾倒在地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脚背上,微微的凉。她的心一点点地滴着血,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爱逾生命的人,他如何忍心让他有丝毫的危险和损伤。然而这样胆战心惊,刀光剑戟中的日子,究竟何时能休止。就算受尽宠爱又如何,她还是如此无能,无法保证他的安全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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