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寂寞
出乎她意料之外,秦先生的表情好像正在从戏谑变得认真,仿佛在考虑她方才所言的意义。他用一种只有在思考琴谱和围棋时的声调说:“说下去,容句。”
她得到了鼓励,继续道:“他的工作和我完全不相关,我也喜欢这一点。有时他对我说点工作上的趣事,能逗得我哈哈大笑。当然,秦淮先生,我从来不透露我工作上的事,我一向非常遵守纪律。至于他知道我的地址……”
“这不是问题,容句,”他安抚性地挥挥手,“工作地址又不是什么保密的事情,这可是市政厅的一栋实实在在的大楼。他知道你实际的工作吗?”
容句耸耸肩,“他认为我只是个市政厅的女文书,而且很忙。”
“很好。”秦淮赞许道。
“还有,秦先生,最重要的一点是,既然我们两个是不同圈子里生活的人,他完全不会因此对我有任何损害,明白这一点后,我在他身边就格外感到安心。”
是她眼花了吗?秦先生的身体好像在真皮座椅上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嗯……谢谢你的说明,容句。你们交往多久了?”
“三个月,秦淮先生。”
“你需要……”他咳了一声,做了个暗示性的眼神,“我为你做什么吗?”
“不!”她脱口而出,然后为自己声音的尖利与失态而震惊不已。
秦淮丢给她一个责难的眼神,不过好在和寄宿女校的女舍监发现学生忘了穿过膝长袜的程度差不多。
“呃,秦先生,”她紧张地转着自己手上的假宝石戒指,希冀孟复送她的这个礼物能给她勇气,“请相信我已经对他做了必要的背景调查。至于其他的……”
她绞尽脑汁想了几秒钟,希望找出一个更礼貌更委婉的方式来表达“请您别插手”这句话。可她着名的急智抛弃了她。
“亲爱的容句,”秦淮先生像叹气似的念着她的名字,然后把手抚慰性地放在她的膝盖上——没错,就像她上午抚摸袁桓的后背那样——“我当时从一屋子求职者里挑中了你,不是因为你拿全额奖学金毕业于外交学院,也不是因为你走进来时美得让整个屋子都在发光。这样的人选我有的是。你记得上次我们一起面试的那个打字员吧?故意穿小一号的衬衫让自己的胸看起来更大的那个。人事部的幽默感真是可怕,净往我这儿送这种妄图钓金龟婿的拜金女郎。”
本届政府最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对你格外中意,是因为你最懂分寸、知进退。知道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闭嘴。这种优良品质在你这个年纪的女性中实在罕见。而且,我希望你不至于认为这些年以来我亏待过你。”
“噢!绝对没有!”容句急着否认,“事实上,秦先生,我非常感激您对我的提携!只是……”她有些羞惭,“这一次有点特别。我之前的恋情都被工作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认为知道太多,有时反而有害,起码让很多事情都失去神秘性。所以,这一次我想试试看,让它顺其自然的话,能发展到多远。”
容句吐了吐舌头,这个不常见的女性化动作使她更显俏丽。一抹红晕染上脸颊,她小声说:“我真挺喜欢他的,秦先生。”
秦淮先生一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把雨伞当成大提琴的琴弦抚弄着。他目光平视,眼神空茫,好像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虚无中的某一点。这身体语言说明,他正在心无旁骛地认真思考。
片刻的沉默过后,他才在座椅上坐正身子,清了清嗓子:“……很好。容句,我不会监视他,也不去起他的底。以往的那些手段,不会用在你这段恋爱关系上。如果你不主动告诉我,我什么都不会去干涉,哪怕连他的名字我都不会去查。你拥有我的承诺。”
“谢谢,秦淮先生。”
容句终于松了一口气。
到下车之前,他都无法抑制这股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只能拼命掩饰。
事实上,他完全可以利用容句的负罪感让她在接下来的一个周里每天加班到凌晨三点。但他一点都不想这么做。而且,他正在犯老秦家排行第二的遗传病:想太多。
他已经想到容句结婚、生子、辞职,当一个平庸而安乐的贤妻良母。周末给孩子们洗刷脏球鞋,并用自烤的小甜饼喂饱他们,春节时全家去东南亚滑水,送孩子上大学,在他们的结婚典礼上洒泪——然后就这么过完幸福的一生,完全忘记自己有个喜欢操纵别人的混蛋上司在市政厅的某栋办公楼的深处形单影只,孤独终老。
和孟复!一个热心公益的志愿者,平时在特殊学校当义工教聋哑儿童手语,靠给针对外国人的语言学校当中文老师代课赚钱,一旦攒够钱就背上脏兮兮的大背包满世界游荡的素食主义嬉皮士!
英雄竟何沦落!
他快步走进自己寓所的大门,仿佛要把不快的思绪连同那辆黑车一起甩在身后。关上门,听着车辆再次发动,渐渐远去的声音。然后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栋庞大而冷清的房子,现在看起来不过像个精美的墓穴,埋葬着一个看似权势熏天,实际上孤立无援的男人。
他把大衣和雨伞都放在玄关,只拿着公事包走进书房。屋里暖烘烘的。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波旁威士忌,倒了浅浅一杯,就着壁炉的火光开始看文件。
应该说,试图去看文件,而他的努力失败了。
容句认真交了个男友这件事让他无比烦躁,而奇怪的是,像他这么喜欢迁怒于别人的性格,这一次却完全不能对她发火。这种怒气的滋味过于陌生,他想了很久才记起来它上次出现是什么时候:那还是他在大学的时候,他学生时代唯一一次迟到,因为他的闹钟坏了,睡过了头。不是任何人的错,只能责怪自己。
可他有什么可自责的!
他在向她做出承诺的时候用的是未来时态,那么他之前所作的调查统统不能做数,所以,他没有违反自己的承诺。
实际上,这被恋爱冲昏头脑的傻姑娘还以为每天对着手机傻笑个三百回不会引起怀疑,而那幸运的年轻人早就被她多疑的上司起了个底儿掉,如果他的背景有任何值得怀疑之处,孟复早就因为试图诱拐秦淮全能的助理而人间蒸发了。
他“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并把它扔到茶几上,并且起身又倒了一大杯波旁。
这夜晚让人心烦意乱。一般而言,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拉大提琴,柴科夫斯基的曲子对平稳心绪有很大帮助。但现在太晚了,他不想吵醒邻居们。
同样,现在再去开始一场艳遇也太晚了。更何况,在汗湿的满足感中睡去固然美妙,但一想接下来必须的收尾事宜就让人全无胃口。而且他现在对于肉体关系的需求并不强——他只是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寂寞!这个词像漫漫长夜里的一道闪电,劈中了秦淮震惊的大脑。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里团团乱转。
此时此刻,他脑中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说话。他左边肩膀上站的天使义正言辞地告诉他:不,秦淮,你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哪去啦?坚强起来,捡起你的文件,看完它!一旦你做到了,此后你的意志力会更加坚定!
而他右边肩膀上站的魔鬼正在窃窃私语:嘿,不就是打个电话吗?有什么要紧的?搞不好都没人会接。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好孩子,是时候放纵放纵自己了。
他得承认,是波旁让魔鬼的低语听起来更有诱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