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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除夕夜宴

    今日是除夕夜,万家灯火通明,爆竹声声丝毫不断绝,空气中弥漫着硝石硫磺的味道,却并不令人感到不豫,只觉得亲切喜气。

    一名赭衣的小太监急急地翻身下马,冬日里也急出了满头的汗,他却赶不上擦,只抬头瞧了瞧顶上硕大的赤金牌匾——“宋府”。

    他扬起了满脸的笑意,待要上前去扣门,像是才意识到失礼,才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整整衣襟袍袖,往前迈了几步,扣了扣门上的绿油螭首门环。

    门房听声出来开门,见是高公公,也堆起了一脸的笑:“呦,是高公公啊,这大过年的,怎么这样着急忙慌的,又是皇上……”

    高公公点点头,道:“宋先生在吗?”

    “在,在。”门房连连点头,一面又有小厮得了消息过来接引:“高公公请进。”

    高公公回了礼,抬头往里走时,看到眼前的景象却愣了愣。

    偌大的宋府,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不闻,朔风呼呼吹过,吹得大红灯笼晃晃悠悠,烛火幽暗,仅勉强可见屋宇道路。除此之外,府中再无任何和年节有关的物事。

    门房赔着笑:“高公公见谅,我家先生好静,我们一向是不敢打扰的,若是这灯笼的烛火还不够亮,我让小厮们多给您备几盏?”

    高公公摆摆手:“不必劳烦了,皇上急召,还请前面带路。”

    一路绕过照壁,穿过游廊,走到主厅,屋里依然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领路的早已经换了一个一身粉裙的丫鬟,手执一盏琉璃宫灯,盈盈一拜,道:“先生就在里面,请容奴婢进去通传。”

    “先生,高公公来了。”丫鬟走进去,看到伏在书案上的身影,无奈地过去俯身轻唤道:“先生,是高公公来了。”

    身影略动了动,片刻后才缓缓地抬起头来,宿醉未醒的眼睛迟钝地转了转,溢出一丝痛苦的呻吟:“唔……”

    眼前的人白衣如雪,娥眉轻扫,青丝高挽,秀颈纤长,分明是个女子。人们口中声声唤着的“先生”,竟然是个女子!

    她的脸上泪痕依稀未干,为她平添了几许落寞。丫鬟见之不忍,低声劝道:“先生,今儿个是除夕,皇上派人来传您,可见心里依然是惦念着您的,还请先生莫再伤怀,若是让皇上看到,只怕也要伤心了。”

    宋远知揉了揉沉重胀痛的额角,声音嘶哑地道:“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请高公公进来吧。”

    偌大的主厅,惟一角书案上一灯如豆,映着白衣的女子愈见凄清,等高公公看到宋远知脸上的泪痕,饶是心肠硬如铁石的他也不由得从心里低低叹了一声。

    外面阖家团圆,庆贺新年,这个手掌帝国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重臣名将,却一个人缩在这个空旷死寂的小小府邸里,借酒消愁,以泪洗面。

    高高在上如何,富贵荣华又如何?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空,孑然一身,寂寞如许。

    “宋先生,皇上传召,还请先生随我走一趟。”

    宋远知点点头,低低道:“劳高公公稍待,容远知去更个衣。”

    “皇上说了,今日是家宴,只皇上与先生二人,先生不必拘礼,着常服即可。”

    但她又是那样的幸运,除夕之夜,皇上宴请过百官,不去陪那一宫的后妃,只心心念念地记着宋先生一人寂寞,定要将她请进宫共度新年。这是何等的荣宠!千秋万世,文武百官,只怕也只有她一人,独得这一份荣宠。

    洗去满身的酒气,濯去满脸的泪痕,沐浴更衣完出来的宋远知,重新又带上了她那八风不动的面具。她依然是一身男装打扮,金簪熠熠夺目,红衣鲜妍如火,玉带光芒流转,皂靴暗蕴五彩,却没有哪一件,可以融化她脸上的寒霜。

    她移步出门,上了宫里来接的马车,跟在高公公的马后,不疾不徐地往宫里行去。

    现下宫里却是热闹得很,虽已近子夜,歌舞却仿佛没有断绝的时候,风华门外那百封“万岁如意爆竹”还在一个接一个地燃放着,照得宫城上空亮如白昼,五彩纷呈,爆竹声声震耳欲聋,将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尽数掩去。

    宋远知停步驻足看了一会,赞道:“张师傅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是啊,听说一会子时的那封龙凤呈祥那才叫好看呢,张师傅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研制出来的,也只有宫中能有缘一见了。”

    宋远知听到这话,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只淡淡地道:“走吧。”

    天璇殿里,南平国的皇帝正在泼墨挥毫,见宋远知进来,低头为那副画添上了最后一笔,高兴地道:“先生来的真及时,看来是和这幅画有缘,就送给你了。”

    他大手一挥,命太监将画立起来给宋远知看:“你瞧瞧如何。”

    宋远知有些意外,皇上喜爱画画不稀奇,送她画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他一向爱画些富贵吉祥花,芙蓉、牡丹、海棠,争奇斗艳,层层叠叠,妆点粉饰着这清平盛世,这回却画了一朵空谷幽兰,凌霜傲立。

    “皇上技艺无双,这一朵兰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像是要立在皇上的书案上一般,远知自愧弗如。”宋远知例行公事般地夸了两句。

    皇上拂画的手一顿,吩咐道:“拿去晾干,明天送到宋先生府上。”

    “远知谢皇上恩典。”宋远知忙跪倒拜谢。

    “起来吧。”皇上做了个手势叫起,像是才看到宋远知今天的装束,方才微皱的眉头又松了开来,他由衷地赞叹道:“素衣赛霜雪,红裳绝风华。宋先生着红衣也这般好看,倒是我这墨兰不应景了,难怪宋先生不喜欢。”

    “远知不敢。皇上以空谷幽兰赠我,就中心意,远知明白。只是今夜是除夕,面见皇上,远知若再穿白衣便是失礼了,换了红衣也不过是应一应景罢了,请皇上见谅。”

    皇上默了半晌,道:“你若不喜欢着红衣,万不可为了朕,为难了自己去。朕叫你入宫,是怕你一人在府里过年难免寂寞,若是到了宫里反倒令你不自在,那便是朕的不是了。”

    “皇上念着远知,远知心中欢喜,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宋远知微微一哂:“唯有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报效国家,方能回报皇上隆恩之万一。”

    皇上无奈地笑了笑:“饭菜早已备好了,先生请入席吧。”

    宋远知早已闻到了偏厅里的饭菜香,醉酒一日一夜粒米未进,也确实是饿了,当即也不再推辞,跟着皇上进去了。

    “方才在外面喝了几个时辰的酒,饭菜却是一动也没动,朕也饿得紧了,先生不必拘礼,就当是在家里便好。”他亲自夹了些菜放到她的碗里,低声催着她吃。

    宋远知谢过了恩,下意识地去拿一旁的酒壶,却被皇上一把按住。他滚烫的手覆在她的手上,像是要把她灼伤一般,惊得她一下子抽回了手,酒壶被带得在桌上晃了几晃,终究没支撑住掉落在地,摔了一地的碎瓷片,混着殷红的酒液,一片狼藉。

    “谁把酒拿上来的?”皇上沉声问道,“罚去清平殿打扫一个月。”

    一旁侍候着的宫人忙跪倒认罪。

    “罢了罢了,把这里收拾干净,都下去吧。”他发落完了宫人,又将矛头对准了她:“听说你昨夜又喝了一夜的酒?”

    宫人都收拾完退了下去,只留下他们两个人,这让宋远知越发地不自在起来。眼前的男人浓眉微蹙,玉面漾着酒意上头后的微红,薄唇紧抿,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他一贯宽和大度,待人御下都是温润如春风拂面,今夜喝多了酒,连脾气也跟着见涨了。

    远知抿了抿唇,回道:“远知知罪,以后少喝一点。”

    他气结,耐着性子劝道:“你还那么年轻,有什么难事苦楚都可以和我说,万不可闷在心里,酗酒伤身,苦的最终还是你自己。”

    宋远知淡淡一笑:“我能有什么难处,不过是因着这宫中玉酿味道甘美,一时贪杯错了规矩,还请皇上责罚。”

    “吃菜吧。”皇上无奈地转过了头去,不再就这个话题多做纠缠。

    宋远知想了想,又问道:“皇后娘娘这几天身子还好吧?”

    “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身子不适,这满宫太医,也没一个有办法的,方才宫宴的时候只用了半碗粥就走了,现在多半已经睡下了。”听她提到冉意,再多的脾气他也发不出来了,只紧皱着眉头絮絮地道。

    “上次西征,我得了一株紫参,听说是理气活血的良药,我也不太懂这个,明天问问太医能不能用,若是好用,我再想法子去搜集一些。”宋远知低声回道。

    “让你费心了,你有空也多去陪陪她,她常道知音难得,唯有宋先生耳,连我也被你比了下去。若是你能常去看她,兴许她能好得快一些。”

    “我明日就去拜见皇后娘娘。”远知点点头。

    “冉意一人琵琶寂寞,若是能得远知入宫以琴相伴,那朕此生便无憾了。”他突然转过头来,眼眸深深地望着她,言辞恳切,满含期许。

    宋远知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远知,他居然叫她远知。

    皇上怜她高才,有意拜她为相,她不受,封她为侯,她也不应,问她原因,她总是缄口不言,思来想去,只好尊称她一声——先生。往后这满朝文武,宫里宫外,便都如得了解脱,也随着皇上唤她“先生”。

    一晃经年,她早已习惯了众人叫她“先生”,若非皇上此刻唤她,她都快要忘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重新伸了过来,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依然滚烫却不再灼人,紧紧地攥着她,攥得她生疼,一贯伶牙俐齿的宋远知,此刻便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太久了,久得她已经快要忘了,当初为何要来,又为何要等,久得她都已经凉了热血,寒了心肠,换一身刀锋盔甲,纵庙堂驰骋耀风华。

    最初的最初,她原就是为了他而来啊!

    为了这个一身才情,却困于宫闱的落拓帝王,她修习兵法政务,勤练诗词武艺,透过发黄的书页,跨越千年的时光,只为了见一见这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人。她固执得近乎荒唐地,想要以一人之力,为他撑起这个风雨中即将倾颓的江山,换他一个善终。只要他平安,只要他开心,她可以完全不顾忌自己。她甚至想着,即便他弃了这个帝位不要,她也可以为他收拾好这一堆烂摊子,放他纵情山水,吟诗弄画。

    可人怎么可能不为自己思量呢,案头上公文堆积如山,西南边陲风沙迷眼,偌大宋府孤寒凄清,还有……他与冉意的情真意切,这些事情便如同钝刀子一般,一刀刀剌在她的心头,虽不见血,却疼得难以自抑。原来人心不可能全然冷硬,即便早已知道所有的事情,即便用尽最大的力气,她也无法让自己平静地去面对他。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明年,或者说明天之后,周冉意的亲妹妹周冉筠就会入宫探望姐姐,她是那样的鲜妍明媚,会夺去皇上全部的神智和注意力,他会封她为妃,夜夜笙歌,度过他人生中最年轻鲜活的一段时光。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冉意,也就这一年的日子了。

    她阻止不了冉筠进宫,也阻不资上爱上她,更救不了冉意的性命。

    她什么也做不了,自始至终她就是个过客,时间一到,她便该走了,若是在这里弄丢了自己的心,她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心一丝一缕地揪着发疼,被他紧攥住的手渐渐地抖了起来,却不舍得再挣开,只这一刻便好,只这一刻便好!她无声地呐喊着,乞求着上苍,只为这一刻能够多停留一会,让她也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被心上人小心珍惜,妥帖安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皇上的手也渐渐地凉了下来,他慢慢地收回手,攥紧了自己的眉心:“是我唐突了,先生便如那画中的空谷幽兰,若是养在我这深宫之中,实在是可惜,今日之事,我不会再提了,请先生也莫往心里去。”

    宋远知失魂落魄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一双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垂下头去,敛去一身的绝望,假装平静。

    内侍在门口躬身说道:“皇上,子时快到了,请移驾摘星楼吧。”

    “走吧,去看看今年张师傅又做了什么好东西。”皇上整了整自己的龙袍,率先走出了天璇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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